为何有四个骨节在外婆的无名指上,
满月乱葬岗里是谁在吹柳叶悠扬。
古老的西街,
弥漫着诡异的气味。
这到底是外婆的故事,
还是鬼怪的秀场。
【时节开玉树,窅映飞天言。
心化更无影,目精累与烦。
忽然与霄汉,寥落空南轩。
留姿扉门上,英气洒轩然。】
严冬腊月,瑞雪纷飞。眼见妻子临盆将即,老刘的眉头却实难舒展开来。
这已经是第三个孩子了。年关将近,若再夭折,这年可就难过了。
雪花飘过刘家硕大的院落,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迎北墙边,一支绯红的腊梅傲雪待放。
说来奇怪。前两个孩子每每活到六个月,就猝然死去。没有任何征兆,也查不出什么病症。
必要让他成活!老刘在心里发着狠。
“无他法,请人吧。”
在屋门口蹲了半晌,老刘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西街之上,有本事的人都已经出过主意。唯有去外面请人。老刘准备下两包袱煎饼,毅然走进风雪,一路向南出了街口。
南行约二十里地。雪花变成了鹅毛,在利刀一样的冷风中,格外扎脸。老刘觉腹中空旷,舌燥口干,便停在一棵老松下。解开包袱,拿出两块煎饼。就着初夏时自己在大缸里腌下的香椿嫩芽,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树下躲雪的还有一人。毛坯,蓑立,盘着腿。
老刘瞅瞅那人,递一块煎饼过去:“老乡吃块吧。”
那人接过煎饼。就在这手递手的一瞬间,老刘突然一阵眩晕,脚下一软,噗地趴在地上。
老刘睁开眼,已经躺在家中的炕上。温暖的炉火烤着被雪湿透的棉衣。
老刘睁开眼“我这是咋了?”
妻子熟悉的脸映入眼帘,再看旁边,还坐着一位。
庞眉文额,朱顶墨睛,隆准方颐,目有三角,伏犀贯顶,垂手可过膝。望之,令人肃然起敬。
“你犯晕,张道人把你救回来的。”
老刘耳朵里灌进妻子的声音,他愣了一会,赶紧下床作揖。
张道人忙起身扶起老刘,“行应为之善,何足挂齿。”
“张道人救命之恩,犹如再生父母。”
说着命妻子准备饭,从地窖里取多年蕴藏的好酒,将张道人请入上座。
酒过三旬。一番交谈之后,老刘觉得此人谈吐不凡,颇有些本事。于是拉着妻子,双膝跪地,一五一十地讲出想要保住孩子之事。话语间,夫妻二人悲从中来,涕泗横流,张道人听得连连叹息。
“我本贫农,生命垂危之际,有幸流落至江西龙虎山。在仙山得天师点化,入五斗米教,为龙虎宗。师祖为张道陵。修道十余载,师傅命我下山体验民味。不料行至山东,被大雪困于这青松之下,偶遇刘居士,也是缘分。”
“不过敝人自认道行尚浅,未必有十足的把握,若你夫妇二人信得过贫道,但愿一试。”
老刘拉着妻子,赶紧磕头谢恩。
红烛笔直地站着,不时滴下的蜡油在方桌上晕开涟漪。
张道人环顾四周,目光定在老刘身上。
“依贫道之见,恐怕这病根还是出在刘居士身上。”
老刘顿觉身体被重锤猛击一下,回回神追问道,“还请张道人直言示下。”
“敢问刘居士近几年是否遇过不净之物呢?”
此话一出,老刘的脸惨白一片。低下头,使劲躲避着妻子疑惑的目光。
“张道人,请借一步说话。”
老刘与张道人来到里屋,使劲压低了语气。
“不瞒张道人,在生第一子之前,确实遇到小仙。可老婆十分胆小,又怕动了胎气,不敢与她说。”
“那一日我三人饮酒,笑谈间不觉已过夜半。回家路上,我三人嬉笑推搡。西街两边种满了龙爪槐。炎炎夏日,槐叶茂密。我忽觉有东西碰了一下我的肩膀。顺势回头看去:黑绿的槐树枝上,一只小脚垂下来。红绸裤,红绣鞋。我当时哇呀一声,赶紧跑回家。蒙上被窝。妻子已有身孕,万不敢提这般事情啊。”
张道人默默点头。
“病根已知。此位小姐怕是看上刘氏肚里的娃娃。可阴阳两隔,强行要取只能造成此等悲剧。”
“有何方法可将此仙请走。”老刘哭丧着脸。
“有!但条件有二,看你能接受否。”
“但请恩人赐教。”
“其一,刘氏此刻肚里的娃娃,不可要。我进门时,已发觉屋内另有阴气,可这阴气并不来自刘氏。说明肚里的娃娃已被锁住,即使平安出世也只是重蹈覆辙。你有无这般决心?舍不舍得?”
“其二,刘氏打掉娃娃之后,很快将再孕。那时,你要在三更天,独自一人爬上西街街口之外的乱葬岗。捡数片柳叶吹奏祥乐。柳叶断时,抔一抔黄土回来。混入朱砂、鸡血,捏作泥人模样。泥人背后书刘氏肚里孩子之名,供于真君庙,每月初一十五上香,方保平安。”
“你信我不信?”
老刘直视道人双眼,似有一股龙虎之气扩散出来。
“我的命都是道人所救,道人若要害我不至于等到现在。况且为保刘家香火,再折一子又何妨!”
“好!”张道人拍手称快。
“还有一事。第四子出生次年,八月十五月圆时分还会有些波折。你在孩子的左手无名指上,用剪刀划一条新的骨节线。因庙里的泥娃娃是替身,手上划此线,以示区分。此外我赠你一件宝物,四子若遇危难,可用此法宝脱险。记住,万万不可早用。否则失效,暴殄天物。”
老刘五体垂地,行大礼,双手接过张道人递过之物。喊来妻子,用金丝绸包袱包好,藏在自己枕头下。
老刘与妻子送罢张道人,回去商量了一番。妻子含着眼泪,最终同意把孩子打掉。
红花、马钱子、生南星、川乌、水银… …老刘去药铺拾了一包。亲手熬制,亲手喂进妻子口中。转身,泪如雨下。
孩子丢了,妻子的身体倒是无有大碍,修养数月,慢慢好转。
时年腊月,妻子果然又得身孕。
老刘一边喜上了眉梢,一边又想起张道人嘱咐之事。
西街是条老街。街口之外的乱葬岗实则是从前青州府衙门的行刑之地。类似北京菜市口。
包产到户后,茂腾腾的庄稼地转眼洒满了西街的各个角落。
唯独乱葬岗,白天黄土盖地,残鸦飞渡;夜里磷火点点,犬吠狼嚎,无人敢近。
先不说三更半夜敢不敢去这乱葬岗,单是腊月天气,冰冻三尺,哪里去寻柳叶就成了难题。老刘又皱起了眉头。
妻子看到老刘蹲在门口,忽然了开腔。
“是不是要柳叶?”老刘抬起头看着妻子,那鼓起的肚子胎动已十分明显。
“那时我在门外偷偷听到你与张道人的谈话。想着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却也要为孩子出一份力。我就折了一枝倒垂柳,养在院子里。天冷了,放在地窖,白天你去干活,我就拿出来晒晒。总算是保住了叶子。”老刘听罢,泪如涌柱。
这一下,顿觉浑身是胆。乱葬岗有何惧,任你鬼狐神怪,尽管放马过来!
二更时分,老刘吸着干冷的空气走出家门。几片柳叶小心地攥在手里。
出了城门,有零星的鬼火跟在后身。老刘裹紧了棉袄。
月亮不算亮,有浓云飘忽而过。老刘被照的时而明亮时而阴影。
寻一处土丘,费了劲爬上去。被雨水冲得稀疏的土墙上,使劲一蹬,便能踩出一条人骨。
老刘环顾四周,好像在等着什么东西过来。
小心地摊开手掌,一瞧宝贝柳叶,老刘直觉得头轰地一下:心里太过紧张,手掌里冒出许多汗珠,把柳叶浸了个透,软成一张皮。
这可如何吹响!
事到如今,也只好赌一赌。老刘把柳叶抟成一个绿色的小球,放在嘴唇边。看似吹的是柳叶,实则是吹口哨。
悠扬的口哨声乘着风划过空旷的田野,地下埋藏的无数枯骨都在欣赏这一场惊心动魄的音乐会。
三更如约而至。
风起的凄厉了许多,老刘浑身已经凉透。忽然,耳边拂过一阵小风。老刘手中的柳叶团一下断成两半。不敢回头看,只觉得屁股两边,有两条腿伸向前来。余光瞄到亮红的绸子裤腿飘飘忽忽。
老刘已经顾不上害怕,这样的情形他在心里已经演练多遍。蹲下身,抔起一大抔黄土,飞一般地冲下土丘,直奔家门。刚进家门,就听得一声婴孩的啼哭闪亮夜空、划破苍穹。
翌日,老刘带一袋朱砂,一碗鸡血,乱葬岗的黄土,来到泥瓦匠人住所。求匠人把这女娃娃捏的精致无比。趁还未入窑,赶紧用毛笔蘸着朱砂墨将孩子的名字写在娃娃背后。三五时辰,泥人烧成,取回,供在真君庙内。不等初一十五,香火就早早供上。
六个月转眼过去,一切安好。
次年八月十五夜,月圆如盘。一家人在祥和月色下品着糕饼。忽而,刘氏怀里的孩子嚎啕大哭,继而面色紫黑,呼吸不畅。
刘氏急的双脚直跺,老刘一时之间也慌了手脚。赶紧把孩子抱回屋,放置在床上。老刘转过头就要奔去请大夫。
一转头的功夫,眼角瞄到枕头下面有个金丝绸的包袱。脑袋里嘎嘣一下,豁然开朗。
一边解包袱,一边命妻子火速取来剪刀。拿起孩子的无名指,嘎吱一下,嫩红的血一下流出来。
“哎呀,这是右手!”妻子也回想了起张道人的话。
“你先别打了,快去拿棉布,先给右手止血!”老刘一边躲着巴掌,一边喊。
血止住了。孩子的脸褪去了紫红。先前哭不出的声音一下子被放出来。
老刘小心地把包袱里的物件取出。
细心展开。全家人的目光都聚在宝物上面。
是一张布面年画。精致的粗布面上,鲜艳的彩粉画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右手执一柄拂尘,高高扬起;左手前伸二指,怒目瞪着地面。画布左下角,一只恶犬低着头,狼狈逃窜。顶部书一排金黄小字:张天师打狗看小孩。
老刘将画悬在屋内。全家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刘的一举一动,大气也不敢出。
孩子渐渐停止了啼哭,面如桃色,元气回聚,恢复如常。老刘看看墙上的画,再瞅瞅外面浑圆的月亮。高兴地出了声:“这是张天师显灵,打走了哮天狗。我儿才保全性命啊。”
如今当年的女孩依旧身体健康,只是这双手的无名指上,就比常人多了一条骨节线。是的,这个经历重重磨难的女孩就是我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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