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儿(二十二)
“非典”封校期间,家长们把吃的用的带到学校,统一放在门卫处消毒,然后通知学生来拿,学生来取东西也不能和家长接触,只能隔着栅栏门远远地说两句话。
我羡慕那些跑去门卫室的同学,也羡慕那些向老师支零花钱的同学,因为这些事从来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妈妈从来都没有来看过我,我似乎不需要花钱,可是,我要吃饭啊,于是我使劲俭省,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分来花。
早晚吃馒头就咸菜,中午只打半份青菜,但食堂师傅不愿意给打半份,我特意找了个年轻小哥,天天从他那里打菜,磨熟了后他就给我打半份了。打饭的小哥国字脸小眯眼,笑的时候嘴角能咧到耳朵上,他粗大的手一抖搂,半份也有八分的量。
这样算下来,我一天的伙食费是一块五左右。幸好我的饭友林希微常常接济我,我才得以裹腹,她的零食也会慷慨地分给我,五毛钱一袋的干脆面是零食中的奢侈品,下晚自习是晚上九点半,肚子里那点咸菜馒头早已消化殆尽,林希微将一袋干脆面藏在我被子里了,我看到它如获至宝。
等舍友们都睡了,我悄悄撕开干脆面,慢慢地吃,干脆面有多好吃呢?简直无法用语言描述,满口脆香,牵动着五脏六腑,全身的馋虫都被唤醒,同我一起咀嚼,每一口都磨得很细,磨成渣、成糜,仍然舍不得咽下去。
即使多年之后,我加班到深夜,在深浓的夜色里会突然想起林希微的干脆面来。那种感觉,我称之为幸福。
意外的是在“非典”即将结束的时候妈妈来看我了。
那天老师叫我,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当我到校门口时看到她站在栅栏门外。令我惊讶的是,那天她与往常大不相同,头发蓬蓬着,体态臃肿,没有往日那光彩照人的气度。我以为她给我带了什么东西,可却什么也没有。
“得儿!”她先开口喊我。
我答应了一声,却哽咽了,几个月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活过来的,若没有林希微我说不定就饿死了。
“你咋来了?”我问她。
“看看你……”她确实是在看我,并不无爱怜地说了句,“瘦了。”
我无动于衷,只盯着她身后的荒野。
“我给你生了个弟弟。”
我这才又把她从上而下看了一遍,原来是这样,这么一想竟真的好久没有见过她了。她一直想和那个男人生孩子,只是年纪大了总怀不上,这下可如愿了。我点点头说:“嗯。”
我们又默然了,旷野的风有些凉。我本可以关心一下她,问问她身体怎么样,说两句作为女儿应该说的话,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姥姥最近身体不好,看病吃药花了不少钱。还有生这个孩子,我搭了半条命进去,钱更是花的海了去了。”她说着红了眼眶,“你不要怪妈妈,妈妈也是没办法,你凡事省俭些就有了,记得你姥姥都是怎么教你的?”
姥姥超级节省,我也算继承她衣钵了。一听到她身体不好,我心里就急了:“姥姥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年纪大了,记性差点,其它都好。”
我着实不放心,想着等学校解封了一定要回去看看她。
妈妈又叮嘱我一番就走了。她胖了,似乎老了许多岁,在栅栏门后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我又坠入了对妈妈的思念中。
千千(二十二)
黑色迈巴赫轿车穿过白雪皑皑的荒野,这是两年前公司签了个大单后买的,当时是我和孟旭东去提的车。此刻我抱着孩子坐在他身边,闻着车里的檀香味,沉溺在回忆中。
“他叫什么。”他说。
我摇摇头。
“你看我一眼,是不认识了吗?”他温和地说。
我笑笑:“还没有想名字……”
他从衣袋里翻出一张纸递给我:“我写了几个,你看看,喜欢哪个?”
我心头一热。刚毅的字迹映入眼中,他写了两行,一行男孩名一行女孩名,我说,“都可以。”
他笑了:“都可以?我们的孩子怎么叫得起这么多名字?”他又把纸塞回去,“算了,回去再说吧。阿民,去龙湖山庄。”
“好的,先生。”
“今天的事跟谁都不要说。”
“明白,先生。”
阿民像机器人一样开着车,即便如此,我仍然十分尴尬。我与孟旭东交往一直都是隐秘的,公司上上下下没有任何人知道,等我发现自己怀孕后便悄悄离开了公司,如今这样回来,像是走向一城风雨。
孟旭东看着孩子,眼里透出无限爱怜,他须发微霜,却儒雅温润依旧,有着穿透岁月的吸引力,他像漩涡,轻易地将人吞噬。我费尽千辛万苦离开他,却一瞬间前功尽弃,此次再落回他身边,该是粉身碎骨了吧。
我不敢说话,也不敢看他,更不敢说出我心中任何一个疑问。他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果冻般的肌肤:“真好看。”
孩子睡着了,恬然安静,睫毛长长地垂着。
孩子是这件错误至极、荒唐透顶的事情中唯一正确的结果,纵然已步入死局,他却给了我强大的力量。
“让我抱抱。”他说。
我条件反射似地紧紧双臂,并离远了他。
“你怕什么?我会抱孩子,秋儿小时候我就经常抱她。”
秋儿是他的女儿。我给她订过生日蛋糕、办过生日派对,为她选过毕业礼服,也给她妈妈订过很多次玫瑰花。
我把孩子交到孟旭东手里,他果然很熟练,我把脸转向窗外,手里空落落的,我又开始拔指甲缝间的肉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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