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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象棋的故事》茨威格

读书笔记:《象棋的故事》茨威格

作者: 漫游在云海的鲸鱼 | 来源:发表于2021-05-18 12:22 被阅读0次

    【原创】求知若渴,虚心若愚。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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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籍摘录

    看着字母的表情就像在看天外来物,哪怕讲解了无数遍,他还是记不住;在学校里老师教的基本知识,他那愚钝的脑子也记不下来。直到十四岁,他还在依靠手指数数。他的年纪也不小了,却不认得几个字。不过他不是什么事都不会做。若说到做体力活,他样样做得很好:不管是劈柴、挑水,还是农活和打扫厨房卫生。虽然动作慢得令人烦躁,但每件事都做得完完整整。

    即使安排他干活,做完之后他也是在房间里傻傻地坐着,眼神空洞缥缈,像一只全神贯注吃草的羊,对周遭的环境一点儿也不在意。

    某个寒冷的冬季,晚上,神父和巡逻官正在棋盘上厮杀,一阵铃铛声从外面传来,那是雪橇发出的声音。铃铛声越来越近。

    眼前这个孩子睡眼矇眬,他断定他对象棋一窍不通。密尔肯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点点头表示自己想下棋,接着便在神父的椅子上坐下。第十四步棋之后,巡查官败下阵来,他已经非常认真、非常谨慎了,可还是输了。然后,第二盘棋开始,他又输了。

    密尔肯下棋的速度很慢,但专心致志,每一步都是在仔细思考后才迈出去,他始终低着头紧盯棋盘,宽宽的额头一次也没有抬起来。他的棋让人找不到漏洞。

    无法单凭记忆和想象力来解说自己的技法。他有一副小小的可以折叠的象棋盘,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碰上需要重现经典棋局,或者为了解开一个疑问,这幅象棋就能让他直白地看到每颗棋子所处的方位。

    如果一个指挥家无法依靠记忆,只能一个一个音符对照乐谱来指挥乐队的话,也会受到音乐界人士的鄙夷。但好在密尔肯的成就没有被这个缺点影响。十七岁的时候,他已经取得各种锦标赛的奖杯;十八岁参加匈牙利全国象棋比赛,获得第一名;二十岁的时候,他不负众望成为了世界象棋冠军。其实很多棋手的智慧、想象力和个人气质都比他高出一筹,但他依靠坚定的信念和冷静的思考,毫无悬念地赢了一场又一场比赛。

    现在,在高手如云的象棋界里居然来了一位除了象棋技法外一窍不通的怪人——而且还是个言行迟缓、不善交流的农村小伙子。哪怕记者再怎么巧舌如簧,也无法听到他说出一句能刊登在报纸上的话语。琴多维克没有对自己的技法作过总结,自然也没有什么精辟的句子,幸好人们还能在报纸上看到有关他的趣闻:每当他坐在棋盘旁苦思冥想的时候,身上便显露出大师风范,但是他一结束下棋,就变回本来面目,举止怪异,令人发笑。

    我喜欢研究那些性格偏执的人,尤其是在单一的某方面有固执的思想,这种人通常会让自己身处狭窄的境地,而这时候也是最能接近于极限的时候。这样的人对周遭的一切都不甚关注,像白蚁一样用坚固的壁垒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城堡虽然小,但他们却觉得充满乐趣,再没有比这个小宇宙似的城堡更合他们的意了。

    一旦他觉得正在交谈的这个人满腹经纶,他便不肯敞开心扉,无形中筑起一道墙在两人周围,就像蜗牛碰到危险缩进壳里那样。

    要想接近他的最好方法就是厚着脸皮上前打招呼,即使被拒绝也要坚持不懈,否则你不可能靠近他。我没有这么做。他偶尔会在上层甲板散步,这时候他通常把双手反扣在背后,脸上挂着骄傲和专注的神情,时常陷入思考之中,就像油画中的拿破仑。这个时候我倒也可以上前和他聊天,但他的散步并不是慢吞吞的,走路就像一阵风一样,想和他聊天就得跟在他后面跑来跑去。若以为能在休息室、酒吧或者吸烟室找到他的话,那又错了,他压根就不出现在这些地方。我私下里询问过服务员,得知琴多维克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房间里研究棋术,绝少出来。

    在他低下的智商中产生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才能,仿佛是在一块毫无价值的矿石中蕴藏了一点黄金。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象棋这种不同寻常的游戏一定有为之狂热的爱好者,可我依然难以明白,或者说根本无法想象那些聪明的人怎会愿意让那一小块布满黑白格子的棋盘把自己灵活的头脑禁锢起来,并且终生周旋在三十二颗左右前后移动的小棋子之间,把这作为毕生的事业。我无法站在他们的角度看待事情,就好比我不能明白一个人觉得第一步先走马要胜过先走卒,如此才能对之后的棋有所帮助的这种想法,我也不能理解一个人会因为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某本象棋指导书中不起眼的角落里而沾沾自喜;那些才能出众的人是如何让自己的斗志永远保持在鲜活的状态,并且几十年如一日地把所有精力投入到一件看上去很不可靠的事情上。

    他的肩膀比常人要宽上许多,就像角斗士那样的身材,即使坐着下棋也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他倚仗自己的能力,在拼搏的激流中好不容易获得了荣耀,因此自我感觉良好,认为世界上不该有任何人和事能阻挠自己,要是出现了这种情况,那就是在向他示威。第一次他输了,脸上立刻出现烦躁的表情,嘴里嘟嘟囔囔,硬说自己注意力没集中走错了棋,语气不容别人反对。第三次他又输了,理由则是旁边休息室的声音太大。输一次,他就急切地要求再下一盘棋。

    每当轮到他走棋的时候,他总是慢悠悠地看一眼棋盘,仿佛根本不用费神思考就能想出对策,自始至终他都没正眼看我们一眼,感觉我们就和死气沉沉的棋子一样。

    我觉得他的态度可以稍微和善点,不用那么拒人千里,如果他是这样的人的话,一定会热心地告诉我们出错的地方,要不也可以说些话来安慰和激励我们。但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开口说话,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安装了象棋程序的机器人。除了最后说的那句“将军”,这句话说完,他便直愣愣地站在棋桌旁,等着我们决定是否需要再下一盘。世上竟有如此愚笨呆滞的人,碰到他真是无话可说,无计可施,我早已从座位上站起身,正准备作出结束的手势,因为在我看来,这场买卖已经完结了,我们和世界冠军就此擦肩而过。但我没想到,就在这一刻,坐在旁边的麦克柯诺尔哑着嗓子开口说道:“再来一次!”

    麦克柯诺尔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服气,令人十分惊讶,此刻的他更像一个拳击手,随时都会发起攻击,这和他标榜的绅士形象完全不符。可能他也觉得琴多维克傲慢的态度让在场的人感到难堪和愤慨,他想出这口恶气,另一部分原因应该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了过分的打击,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麦克柯诺尔已经变得疯狂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连头发根部都是如此,鼻孔因为愤怒而张得老大,额头上挂满了大颗大颗的汗水,下巴因为鼓着气而朝前突出了些,嘴唇被牙齿咬得死死的,在下巴和嘴唇之间,一条深壑般的皱纹横在那里。气氛顿时陷入紧张之中,我忐忑地看了麦克柯诺尔一眼,发现他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他就像一个赌桌旁输红了眼的赌徒,一心盼望着能出现自己需要的牌,但三番五次赌注加倍后依然落空,那时的眼神必定是如此凌厉。这时我已经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了,哪怕把所有的钱都压上,争强好胜的他也要和琴多维克对抗到底,直至他获得一次胜利,就算那时已是两手空空,也无关紧要。

    第二场比赛和第一场比赛的过程大同小异,不过有几位好奇的旅客加入了观战的阵营,因而室内的气氛显得更加热闹了些。麦克柯诺尔死死地看着棋盘,仿佛希望那些棋子能通晓他的心思,让他赢上一局。看着他全神贯注下棋的样子,我不禁感叹,如果一千美金能换来琴多维克的失败的话,麦克柯诺尔一定毫不含糊付出这笔钱。他紧张又激动的情绪带动了室内的每个人,大家悬着一颗心观看棋势。

    麦克柯诺尔不禁放下手中的棋子,吃惊地看着这个男人,我们一群人也对他说出的这番话惊讶不已,他简直就是上天派来帮助我们的人。棋局才走了十多步,他就知道是什么样的结局,看来此人定是一个象棋高手,也许和琴多维克的棋艺不相上下,甚至有可能也是在赶赴一场比赛的途中。在紧要关头,他的突然出现对我们这方而言真是件天大的喜事,虽然我们对他的来历感到迷惑。还是麦克柯诺尔第一个回过神来。

    他的话让我们再一次惊讶得合不拢嘴。他的头脑委实转得飞快,精确地预测出每颗棋子的走向。仿佛面前摆着一本棋谱,他照本宣科地读着。因为他的出现,这一次竟能变成和局,要知道对手可是世界冠军,多么不容易,实在令人期待。我们相约定好了似的一齐朝后退了退,好让这个男人能更清楚地看到整盘棋。

    琴多维克还是老样子,迈着懒散的步子,漫不经心地走到棋盘旁,只瞄了一眼棋局。接着他把原本在H2守卫王的卒走到了H4,这位陌生男人的预测竟然成真。

    我们个个如坠雾中,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么晦涩难懂的话,怕是只有中国话才能与之相比吧?不过不妨照他说的去试试,既然都到这份上了,麦克柯诺尔也毫不犹豫走了那一步棋。我们再次敲击茶杯请琴多维克过来。他看了看棋局,破天荒没有立刻走棋,而是略带焦虑地盯着棋盘。接着他走了一步棋,正好就如陌生男人说的那样。琴多维克回过神朝角落走去,没想到他竟转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这真出人意料。大约他想找出那个令局势扭转的人,他很好奇是谁猜出了他之前的布局。

    陌生男人告诉我们这一步该怎么走之后,于是我敲击茶杯请琴多维克过来,手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胜利已经在不远处向我们招手:琴多维克从没坐在椅子上下过棋,这一次,他破天荒坐了下来,脸上疑虑重重。只见他缓缓地坐下来,至此我们终于取得了一点儿胜利,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冠军,而要和我们平起平坐。虽然不能赶上他的棋艺,好歹能在表面上看起来不至于差距太大。这次他思考良久,眼睛眨也没眨地看着棋子;他的眼皮仿佛吊着千斤重的东西,垂得低低的,差不多把他的眼睛完全盖住了。他陷入沉思之后,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这样的他看起来有些傻呆呆的。

    大约走了八步棋的样子,琴多维克停下来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抬头对着我们说:“和局。”
    在他说完的一瞬间,吸烟室里静得可怕。浪涛翻涌的声音,旁边的休息室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爵士舞曲,上层甲板上旅客们散步的声音,还有微风从窗缝里挤进来的声音,如此真切地传进众人耳朵里。这个结局是我们料想不到的,每个人都憋了一口气,事情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这个不知姓名的男人竟能在世界冠军的手里把一盘输定了的棋局扭转为和局,太了不起了。麦克柯诺尔仿佛解气般地大呼一声“啊”,接着朝后一仰,脸上是藏不住的自得。这时,我仔细看着琴多维克的反应。早在这盘和棋的最后几步时,我就发现他的神情比之前要紧张了些,脸上也少了些血色。不过世界冠军的头衔不是白得的,他隐藏得很好。

    “先生们是否还想来第三局?” 琴多维克的声音冷淡得没有一丝感情,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过他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在麦克柯诺尔身上,而是直直地看着那个陌生的男人。他就像一匹战马,在经过很多人的乘骑之后,知道谁才是真正有才能的人,想必琴多维克也在这最后几步棋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男人才是扭转棋局的重要人物。琴多维克如此出神地看着他,我们的视线也不禁随之转向他。在这个陌生男人还没决定拒绝或者同意琴多维克的邀请时,一向孤傲自大、爱慕虚荣的麦克柯诺尔抢先作出了回答,只听他好不得意地冲着陌生男人喊着: “乐意奉陪!但是这一局得由您亲自和世界冠军对弈。您和他一对一单独下棋!”

    冲动的麦克柯诺尔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声喊着,“他说自己有二十五年没碰过棋盘,这肯定不是真话!刚才他如此清楚地预测出每一步棋的走向,那时离棋局结束还有六步左右。这可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办到的事。绝不可能,我说的对不对?”

    听了他的话,每个人的嘴角都朝上扬了起来。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场和局并不是因为琴多维克手下留情,他这么说无非是在为自己开脱,不希望别人借此嘲笑他。可他不知道,越是欲盖弥彰,我们越想看到自负甚高的世界冠军被奚落的样子。我们原是性情温和的人,现在却好似换了人,个个都跃跃欲试,想着和琴多维克大战一场。就在这艘客船上,在这片辽阔的大海之中,我们将把世界冠军打败,这一重大消息会快速地通过报社电台传播出去,想到这里我们就感到兴奋,大家沉浸在即将到来的胜利喜悦之中。而那位陌生男人的出现更令我们胜券在握,他机智沉稳又不失谦逊的表现和世界冠军的骄傲自大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可是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呢?难道说我们这次比赛竟发掘出一个深藏于民间的象棋天才?或者他早已名扬天下,只不过我们未曾谋面,因为也无法得知他的名字?我们聚在一起谈论着所有可能的原因,还有人提出更大胆更荒谬的假设,在我们看来,一切都不为过,他高超的棋艺令我们惊叹,但他面对邀请时的慌张和自我解说时的不安令我们心生疑惑,这不像一个象棋高手会有的反应。

    可是,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个狡猾、充满欲望的人发现我们派给他的工作都是些杂活,又注意到我们某些时候的行动神神秘秘的。他也许是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拆看了信件,也可能是某位联络员不小心说漏了嘴。

    说到这儿,B博士停顿了一下,点燃一支雪茄抽起来。在火光下,我看到他右边的嘴角不自主地抽动了几次。早在下棋时我就有所察觉。这样的抽搐每隔一会儿就会出现。虽然时间很短,动作幅度也不大,不注意根本看不见,但让他的脸看起来时刻挂着忧虑的神情。

    我没有和他们关在一起,那些人遭受了希特勒惨无人道的折磨,他把所有的愤恨和不满都发泄在他们身上,可怜的百姓们身心俱碎。我属于的那一种俘虏并没有太多的人,但却是有价值的人,纳粹党企图从这些人嘴里得到重要情报,比如财富和其他机密消息。

    第一眼看上去,我住的房间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一扇房门,一张床,还有一个小沙发,一个脸盆,一扇装有木栏的窗户。门不管白天黑夜都不会打开;没有书,也没有纸笔;窗外不是风景,而是一面砖墙,用来防火的;整个房间都是空荡荡的。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要收缴:手表没了,不让我知道时间;笔收走了,不能写字;小刀也收走了,怕我自杀;连雪茄都要没收,这可是最后一点能安慰人的东西了。门外有人值班,这也是进房间后唯一能看见的一个人,但是他不能和我说话,不管我怎么问怎么说,他都不会吐露一个字。整个大楼都静得可怕,从没听见有别的声音。从早到晚,循环往复,我看不见新鲜的人和物,听不到一丝声音。我就像一个游魂,形单影只,周围是几个死气沉沉的物件——脸盆、桌子、床和窗户;恐怕待在海底潜水舱里的潜水员也不过如此吧,只有寂静陪伴左右,甚至舱外那条连接到岸边的绳索也不见了,只能永远待在黑暗又压抑的海底深处。我无事可做,没有东西给我看,没有声音让我听。我仿佛漂浮在一个外太空,失去了时间和空间,将一直如此活下去。无聊的我在房间来回走动,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只能机械性地跟着身体走动,来来回回。按理说,思想是不受控制的,没有形状没有实体,但它也需要一个能让它集中起来的东西,否则它们就会四处游荡,毫无意义地到处乱闯,总有一天它们会因为空虚和寂寞而变得疯狂起来。也许你在早上祈祷这一天能发生点事情,你等啊盼啊,一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有。你不甘心,仍旧存有希望,可是你等到头痛欲裂,也盼不来一个微小的变化。你还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一个人。一直一个人。

    “这种日子持续了两周,我简直就是在一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地方生存着。如果恰好在我被关押的时候发生了重大的事情,比如战争,我绝不会知晓;这个房间就是我的整个世界,门以内,窗户以内,墙壁以内,加上床、脸盆、沙发和桌子。我经常盯着一面墙上的壁纸,也不知看了多少次,看了多长时间,以至于壁纸上的图案已经烙在我的脑子里,不可磨灭。然而,这种生活结束了,对我的审判即将来临。毫无预兆的,也不知是在白天还是晚上,我被人带出了房间。走过几个走廊,前面是我不认识的地方;在陌生的地方停下来等待了片刻;然后被带到一张桌子旁,几个军官已经坐在了那里。桌上摆着不少资料,我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随后他们开始询问我:真的假的问题穿插在一起,有些答案显而易见,有些则令人不知所措,有些问题是在暗中试探,有些则是为下面的问题做铺垫,还有些问题就是一个陷阱,等着我栽进去;我在那儿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们却忙碌地翻看这桌上的资料,我不清楚上面究竟是什么内容,他们还不停地在纸上写着什么,我也一无所知。

    “在我看来,审讯算不上多么恐怖。审讯结束后,回到死寂的房间才是最令人不堪忍受的——那个虚无缥缈的地方。永远是那一张桌子,那一张床,还有那个脸盆和不尘不变的壁纸。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便试着回忆他们问了哪些问题,我是怎么回答的,我应该如何回答,以及下一次我需要如何小心翼翼才可以把之前我不小心犯的错误挽救回来。我反复思考、检查、回忆我对他们说的任何内容,我试图想起他们之前的问题,还有我的回答。我想着如果自己是他们的话,会把我说的哪些话记下来,但我失败了,他们的想法我不可能得知,也猜不到,死也不会知道。我想停止思考,可思绪已经疯狂地转动起来,它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件可以思考的事情,怎么也不肯停下来,我的大脑时时刻刻运转着,问题一个接一个产生,哪怕是睡梦中也在思考。每一次询问过后,我的思想就陷入无休止的混乱之中,脑袋也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的盘问和折磨。这比身体上的鞭打还要痛苦,身上的痛是一时的,心理上的痛却是永久的,虽然审讯通常是一个小时,可我的脑子会一直混乱,无休无止。我想思考点别的事情,然而周围除了床、桌子和脸盆等东西,别无他物。我想不到能让我远离混乱思绪的东西,看不了书,写不了字,没有其他人出现,也没有一根火柴能让我把玩,什么东西都没有,任何东西都没有。直到我亲身经历后才知道,把人囚禁在与外界断绝来往的酒店房间里,是多么阴毒的折磨方法,简直能摧毁一个正常人的心灵。集中营比酒店强上百倍,在那里你要做苦力,推车捡石头,两只手都被刮得伤痕累累,两只脚也冻得失去了知觉。你还得和几十个人抢占睡觉的地方,那个破烂的大房间冷冰冰的,还散发着异味。但是在那儿你能看到很多人,很多新鲜的面孔,还有田地和推车,有树木和星星,反正那儿总会有些什么东西让你看得到。可是在酒店里,身边永远只有几样老物件,它们不会发生变化,死气沉沉的。没有别的物件能让我产生好奇心,让我从无休止、混乱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它们循环往复地在脑中运转,我简直要被折磨死了。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让我被自己的思绪逼到发疯,然后把所有的情报都说出来,把他们想知道的秘密都透露出来,把别人置于危险的境地,这就是我能从这里出去的唯一办法。

    “慢慢地我发觉自己的思绪开始变得散漫,反应也迟钝了许多,这是在封闭的地方待久了的原因。我不想这么颓废下去,于是我尽全力让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不停地回忆往事,或者思考些别的问题,力图把每一根神经都拉得直直的、紧紧的。我竭力背诵以前熟知的文章,不管是什么内容,儿歌、民谣和其他歌曲,还有在学校里学过的荷马史诗,开办事务所时学习的法律条文。接着我又开始做计算题,随便挑几个数字加减乘除,可悲的是我的头脑已经变得一片空白。我的注意力完全涣散了,集中不起来。往往在回忆句子或者做计算题的时候,脑子里就会想起一些同样的问题,赶也赶不走,比如昨天我在审讯中说了什么话?他们现在掌握了什么证据?明天我又该如何面对?

    “整整四个月,我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着。四个月啊,多么漫长的时间——虽然写出来只有三个字!读起来也才几个音节。一秒钟不到,就能把这三个字说出来:四个月!可有谁知道,在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一切都无法被丈量的虚无中,四个月已不是常人所见的那么短暂,时间已经被无限拉长、放大,没有经历过的人感受不到这种恐慌,而经历过的人也形容不出来那种恐惧。周遭是一片白蒙蒙或者灰扑扑的环境,床、桌子、脸盆、沙发、壁纸永远没有变化,周围始终静得可怕,唯一能看见的人只有那个一言不发的守门人,他就像一个机器人,每天定时给你送饭,从不打量你,你的脑子里永远有一团混乱如麻的思绪在横冲直撞,它们就要把你逼疯了。你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这一切,你甚至说不出自己发疯的原因。一些极微小但很明显的事情让我发觉自己的精神濒临崩溃。在最开始的几次审讯中,我还能吐字清晰、思维清楚地回答问题,还会思考、会斟酌,我的思想是正常的,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越到后面,我的思绪越乱,连一句简单的话都不能顺畅地说出来,我的眼睛紧盯着记录者手中的那支笔,它在纸上左右来回转动写着字,而我的思想被它牵引着,每说一个字都是为了跟上它的步伐。我察觉到自己的防线即将瓦解,这一天也许很快就会到来:为了让自己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我会把全部情报都说出来,只要是我知道的,甚至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愿能离开死寂的牢笼。我的妥协会连累到十二个人,他们将被纳粹逮捕,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得到的只是暂时的解放。有一天晚上,我的情绪已经崩溃,那时看门人正好把饭菜送进来,只想一吐为快的我凶狠地对他大喊大叫:‘我要去审讯!这次我会把情况都说出来!全部情况!那些财产,那些文件,我统统告诉你们!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然而他没有理睬我,幸好他没有理睬我。也许他懒得去跑腿。

    “就在我快要倒下的时候,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把我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让我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过得稍微好一些。那是在七月末的一天,外面下着雨,天很黑,因为我正被带去审讯,在走廊上听到雨水敲击窗户玻璃的声音。每一次审讯我都要在外面的大厅等上一段时间,这次也不例外。等待也是他们用来折磨我们意志的一种方法。毫无预兆地把你叫出去审讯,也不管气温有多低,总之就要你感到紧张和恐惧,让你的所有情绪都准备好抵抗之后,让你从迷糊变得坚定之后,他们就把你搁在这个地方,任凭你等上一个小时或者几个小时,把你筑好的堡垒全部击毁,精神也随之分散、颓废。我清楚记得那一天是七月二十七日,星期四,我在大厅等待的时间要比平时长很多。起码有两个小时之久;我没记错,确实在大厅站了两个小时,至于日期,那是因为在大厅等待的时候不能坐下来,站了很长的时间,我的腿早已麻木,恰好这个房间有一个日历,整天只能看到那几件一成不变的东西的我,在看到这个日历后,竟显得非常兴奋,就像一个口渴的人得到了甘泉。

    等待虽然漫长又痛苦,可我依旧感到快乐,大厅和我的房间比起来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它的面积比较大,有两扇窗户,而我那里只有一扇,这里没有床,没有脸盆,窗户框上也没有裂痕,而我房里的那条裂痕不知被我看过多少遍。房门的颜色也有区别,墙边放着沙发,一个文件柜摆在左边,房里还有一个衣架,上面挂着几件浸了水的军大衣,就是审讯我的人穿的那种衣服。这么多物件,足够我在等待的时间里仔细观察了,我的眼睛一点一点从这些物件上滑过,不放过任何一点小角落。大衣的每条褶皱都被我细细看过,在一件大衣的领子上,有一颗水珠挂在那里,当我看到这颗水珠的时候,激动的心情不言而喻,恐怕您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有些幼稚和可笑,但我却很认真地看着,期盼着它从衣领上滑下来,要不然它就会挂在那儿不动,顽强地战胜了地球引力——我好几分钟没有出气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水珠,似乎我的生命就系在它的落下或停留之中。终于,这颗水珠从衣领上滑下来了,接着我开始数衣服上的纽扣数,第一件有八颗纽扣,第二件也是如此,第三件有十颗纽扣;随后我又开始研究几件大衣的领子:我简直像个饿了好多天的人,眼睛发出红光,饥不择食地用眼神在衣领上扫来扫去,仔细甚至苛刻地比较每个衣领细微的不同之处。冷不丁地,我看到一件大衣的口袋里似乎装了什么东西——鼓鼓的。我朝这件衣服靠过去,衣袋里的东西大约是个方形物件,我突然明白这里面装着什么:书!一本书!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里面竟有一本书!在被囚禁的四个月里,我从没看过任何书籍,一本书有很多页,一页有很多行字,很多很多行字,一本书对我来说多么新奇,里面有很多趣闻,可以让我混乱的思绪停下来,可以思考很多新鲜的问题,可以产生丰富的联想,还能把它们背下来,光是想到这里有一本书,就已经让我异常兴奋,整颗心都被幸福包围着。我死死地看着那个鼓成方形的口袋,眼睛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挪不开,书就在里面,唾手可得。这个角落不算显眼,我那双快要冒出火花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似乎要把大衣口袋烧出一个洞来。我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慢慢地坚定地往大衣那边挪去。就算得不到、看不到,摸一摸也好,哪怕是隔着大衣,这个想法刚从脑海中冒出来,就惹得我的手指连带手指甲都神经质地抽搐着。我自己都没察觉身体已经和墙壁贴得很近。所幸守在门外的人没有发觉我的异常行为;想想也是,一个人连续站了两个小时,肯定累得只想找个地方倚靠,人之常情。一番努力后,大衣和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我把双手反放在背后,这样就能在他们看不见的情况下触摸到衣服。我先摸了摸衣服表面,这是呢子衣料,隔着衣服再去摸口袋里的东西,真是四方形的,可以弯折,还有扑簇簇的声音——真的是一本书!是书!顿时我心里便生出一个恐怖的想法:把它偷过来!要是真的偷了来,以后在房间里就不会寂寞了,我要用慢得不能再慢的速度看这本书,这是我四个月以来第一次摸到书!因为这个想法太大胆太恐惧,我就像吃下了一味毒药,立刻毒性发作:只在一瞬间,我的耳边就响起轰鸣的声音,心跳变得异常快速,两只手仿佛握着冰块,冻得麻木了。但初时的激动和兴奋过去之后,我便沉稳地愈加靠近大衣。我一边紧张注意着门外看守的动静,一边用反放在背后的双手把书慢慢地从大衣口袋里往外拖出来。书越来越接近袋口,我用一只手抓着它,缓缓地把它拿出来,尽量不让动作幅度过大,最后,这本不算厚的书就已经被我握在手里。直到这时,我才醒悟到自己竟做了这么严重的一件事。可我不能再把书塞回去。但是我该把它藏在哪里呢?我先把书从背后放到我的衣服里,把它卡在腰带的位置,再慢慢地把它从后面挪到旁边的腰上,如此一来我便能在走路的时候把手紧紧地贴着腰部,就像军人走路的姿势那样,书不会掉下来。首先我要试验一下,看看能不能夹着书走路。我一步一步从衣架旁走开。还行,这个办法挺好的。只要我走路时把手紧紧地贴在腰带上,书就不会掉下来。

    途中其实也出了点意外,在走廊上的时候,书突然从腰带上松开,朝下滑去,慌忙之间我装作咳嗽不止,腰也弯了下去,这才有惊无险地把书重新塞到腰带上。您绝对想象不到,在我把这本书带回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有多么兴奋,虽然又变得孤零零的,可现在有了一本书,我不再感到无聊和空虚,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

    “您肯定以为我会迫不及待打开这本书,认认真真、如饥似渴地看起来。我没有这么做!这本书来之不易,我要慢慢地品尝,把激动和快乐尽可能地往后延伸,我的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颤动,我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会是本什么内容的书呢:最好有很多很多页,每一页的排版都挤得满满的,这样就有数不清的字,那么我就能读很长一段时间。至于书的内容,最好是有一定的深度,比如名人著作之类的,千万别是通俗易懂、语气轻快的作品,诗歌或者别的能够记下来的内容都好——我简直是在痴心妄想!——如果是荷马和歌德的著作,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想了这么多,好奇心和期盼心使我再也不能平静下来,我躺在床上假装睡觉,即使外面的人突然闯进来,也发现不了我在做什么——接着我就颤抖着双手把书从衣服里拿出来。

    “只看一眼,我的激动和兴奋就烟消云散,随即整个人从悲哀转为气愤。这本书费了我多大的努力,冒着多大的危险才拿到手的,一直盼望能借它改变我现在的生活,还一直舍不得翻看,可是这居然是一本棋谱,解说一百五十盘象棋高手的棋局。当时真想把这本书从窗户里丢出去,可是窗户严丝合缝,还装有铁条,我实在是气愤极了,这本书对我而言没有任何用处!它能给我带来什么?在读中学的时候,我也和其他同学一样,偶尔没事可做就下下象棋。可这是一本象棋理论指导书,我拿它有何用?象棋需要两个人对弈,而且眼下我去哪里找棋子和棋盘?我强压着怒火把整本书粗略看了一遍,还幻想着能找到几页写了文字的地方,或者一篇前言,或者一些解说之类的;但是翻来翻去只有一幅幅画着棋局的图案,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我有大把的时间来做这些琐碎又复杂的事情,大概世界上只有被囚禁的我才会如此消遣吧,时间对我而言只是一种负担。在虚无的房间里,我练就了无穷的耐力,加上对新鲜事物的疯狂渴望,我丝毫不觉得有多么枯燥和乏味。到了第六天,我已经把这盘棋的每一步都记得滚瓜烂熟。这之后的第八天,我已经可以摆脱棋谱的束缚,不用对照棋局图就能把每颗棋子所在的位置说出来,同时在脑子里回忆起来。这之后再过了八天,我甚至连床单做的棋盘都可以舍弃了;最开始觉得费解的那些字母和数字,A1、A12、C7、C8等等,现在全部成为一个个具体的棋子,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哪怕只让我知道代表位置的符号,我也可以构思出整盘棋的走向,如此难以达到的境界我竟然已经身临其中,就好像一个优秀的音乐家,随随便便瞄一眼乐谱,便可以把所有声部的音乐与和声听得清清楚楚。之后的两周,我把整本书里的棋局图全背了下来——每一步都记得极为准确,用象棋界的行话来说,就是杀盲棋。我不由得庆幸当初偷了这本书,现在的我完全沉浸在无边的快乐和幸福之中。我不再感到空虚,生活有了支撑的东西——也许您会觉得我做的事情纯粹是无聊和乏味的,没有一点意义,但我有事可做,不会胡思乱想。这一百五十局名家棋谱就像一件利刃,把虚无的幻境粉碎,让时间和空间重新回归。为了不至于很快把这本书看完,也不让自己对它产生厌烦,我把每一天都作了详细的规划:早晨下两局象棋,下午也是两局,晚上则把四局象棋快速地重温一次。没有这本书的时候,每一天我都过得浑浑噩噩,分不清白天黑夜,也分不清上午下午。现在再也不会那样了,每天我都有事可做,不论上午、下午还是晚上。时间变得紧促起来,但我乐在其中。象棋的神奇之处让我发生了不少变化:我的思维变得灵活、集中起来,因为下象棋要求所有注意力都在棋盘上,虽然天天集中在那一点,但思考量大,无形中大脑得到了锻炼。刚开始的时候我亦步亦趋地按照棋谱走棋,慢慢地熟悉之后,便用自己的想法去思考该怎么走。我逐渐懂得如何攻打对方,如何防御对方,还学会了使用谋略和招数。我还学会了一样本领,即在棋局只开始走了几步的情况下,便能对后面的局势作出判断,并依次进行布局和进攻。久而久之,我对每一位象棋大师的走棋特点都了如指掌,这情况就好像给你一首诗,只消看上其中几句,就能知道作者是谁。最初我是抱着打发时间的心态去下棋,越到后面,下棋已然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这些象棋名师就像我的亲密伙伴,陪我度过迷茫的白天和寂寞的黑夜,在我孤单的心灵里住下。有了象棋的陪伴,每一天我都过得充实又快乐,小小的房间里充满生机。多亏了每天四局象棋,让我原本涣散的思维和精神都集中起来,变得和以前一样。甚至在超强度的思考下比以前更加灵活、机智。这一点在审讯时就能看出来,我的反应和思维确实比以前优秀很多;我把棋盘上的东西全部运用到现实中来,学会了辨识陷阱和圈套;这以后,我面对审讯时不再慌张,自然也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些纳粹党人似乎对我产生了一丝敬佩。他们也许在暗地里很纳闷:为什么许多人都已经支持不住投降了,偏偏我还这么顽固反抗,是不是我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帮助?

    “时间便在一天天下棋中度过,一百五十局名家棋谱被我挨个下了一次又一次,大概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我一直在做这些。三个月后,我顿觉一切又回到了以前那种绝望和空虚的状况。我无法再度前进。这些棋局每一个都下了几十遍,最开始的新奇早已烟消云散,它们的魅力不知所踪,也无法再吸引我的好奇心和注意力。每一个棋局的每一步走向我都记得非常清楚,让我反反复复地把玩又有多少乐趣呢?刚走上第一步棋,我就知道这盘棋接下来的走向,每一步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就像一卷画轴那样铺展开来,没有惊喜,没有思考。我不想回到过去那种生活中,我迫切需要另一本棋谱来挽救我逐渐冷漠下去的好奇心。但事情根本不会如此发展,那么我只能选择另一种办法来帮助自己,我必须想法子自创一些棋局。我必须要和自己下棋,也可以这么说,我要把自己当做自己的对手,想尽一切办法赢了自己。

    “我不清楚您是否经历过这种自己和自己对抗的情况。不过稍微一想便能知道,象棋依靠的是人们的思维活动,这里面不存在偶然的取胜,由此看来,自己和自己下棋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可以说十分荒唐。人们喜欢象棋的原因,就在于两个不同的思维在一张棋盘上相互厮杀,拼个你输我赢。在这场战斗中,一方对另一方将要采取什么样的进攻和防御一无所知,只能用自己的思想去揣测对方接下来的行动,并且加以破坏,同时另一方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两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占领优势,领先一步把对方打倒。要是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的话,这个人的思维无疑会变得混乱起来,他的思想会相互矛盾,在他为这件事情做准备的时候,又要逼迫自己忽略这件事。就比如在他代表白棋走步的时候,就要把上一步黑棋的走向和整盘局势忘得彻彻底底。要想在脑子里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思想,首先要让自己的思想分裂开来,就像一个抽屉,想用的时候拉开,不用的时候就关上。自己和自己对弈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好比你永远超越不了自己的影子。

    “我长话短说,虽然和自己对抗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但我足足实验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我不想让自己的大脑再一次崩溃而变得涣散,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以近乎疯狂的方式和自己下棋。周围恐怖的环境在蠢蠢欲动,要想逃脱无休无止的幻境,就必须把自己变成两个人,一半手执黑子,一半手执白子。”

    自己和自己对弈需要大脑时刻处于紧张的状态下,那么它便失去了最基本的约束能力。我也和您说了我当时的想法,自己和自己对抗真的是很疯狂的一件事。若当时我手里确实有一副棋盘,这件疯狂的事情还有一件真实的物品可以依附。你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的手可以触碰到棋盘。一副真实的棋盘摆在面前,上面摆满了黑白棋子,你可以在代表白方下棋的时候坐在这边,然后在代表黑方下棋的时候坐在另一边,你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每一步该怎么走,当你坐在白方这边的时候,你可以以白方的角度来观看棋局,同样的,在黑方那边也可以如此。但对于只有一个身体,只有一个大脑的我来说,自己和自己对抗时就必须要把所有的过程都在脑海中构思出来,六十四个方格上的棋子的每一次走向都要准确地想象出来,同时我还得时时记住棋局,把黑白两方接下来要走的棋都考虑清楚,这就意味着——请原谅,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这听起来确实很荒谬——我对棋局的设想必须超出普通下棋者两倍、三倍,甚至十几倍,因为我已经分为黑白两方,每一方都要预先准备好几步棋的走向。希望您不会介意我无礼的话语——竟让您想象如此荒唐的事情。我的大脑成了一个多维空间,下棋的时候,我将运用想象力先把白子要走的几步棋准备好,当我站在黑子的阵营时,也要这么做。我的大脑也一分为二,一半考虑白子,一半考虑黑子,当棋局一步步往前发展的时候,两个大脑就要同时进行构想,白子的大脑为白方考虑,黑子的大脑为黑方考虑。要是您觉得这种精神上的分裂对我来说极其危险的话,那就错了,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

    这个疯狂实验中的棋局都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没有书本当参照物,就像脚踩在云朵上,下面空荡荡的,一步跨上去就掉进无底洞。之前下棋还能参照棋谱,要是忘了哪一步该怎么走,还可以翻书看看,说到底就是把书里的棋局重新演示出来,把每一步路重新走一遍,看似困难,其实不比背诵诗歌和法律条文要难。虽然缺乏自主创新,但也能对大脑和思想进行锻炼。上午和下午各有两盘棋,这样的生活我感到很满足,每天都按时完成任务。如果过程中我不记得该怎么走了,翻书看看就行,或者我走错了某一步棋,也能对照书本改正过来,总之,那时我不必费太多心思,一切都能在棋谱中找到。这样的脑力活动对于我当时已经遭受重创的思维来说,确实是极佳的治疗方法,能够适当地锻炼大脑和思维,又因为按照别人下过的棋局去走,不会费太多精力,我的精神也慢慢稳定下来。我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懂得象棋棋艺的人,我的心灵、思想和大脑只是在跟随大师们的足迹,由衷地赞叹他们巧妙的技术。但一切都毁于那场疯狂的实验,我选择和自己对弈,从那时开始,我便把自己当做竞争对手,势必要和自己一分高下。不管是支持白方的我,还是支持黑方的我,都想把对方打倒在地,两边都在摩拳擦掌,急切地准备取得棋盘上的胜利。当我站在黑方时,走完一步我就会揣测白方的我接下来会怎么走,而当我站在白方的时候,脑子里也在想同样的事情。不管哪一方的我只要走错一步,另一方就会兴奋不已,然而自己又会埋怨自己刚才怎么会作出失误的判断,气愤之极。

    “两个看似分裂实则为一体的思想在你争我夺,多么可笑。严肃地说,我已经患了精神分裂症,被自己逼迫的,这种病十分危险,随时会引起严重的情绪波动,一个正常人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可我的精神和思想已经遭受了不少创伤,我已经脱离了正常人的轨道,成了一个被囚禁的犯人,一连好几个月都生活在严刑逼供中,心灵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只想着找个什么方式把心中的郁结和愤怒都倾泻出来。而我不能借助任何外来事物,除了下象棋,并且是以自己和自己对弈这种荒唐的形势,所以我所有不满的情绪都倾注到象棋之中。我想做出一番不寻常的事情,好让别人知道我没那么容易被打倒,眼下我只有把自己一分为二,用自己打倒自己的方法来证明,因此我是怀着一种激愤和疯狂的情绪去下棋的。一开始我还能控制自己,平静地走每一步棋,总是仔细斟酌,而且还会让自己有休息的时间,让大脑放空一会儿,不至于太劳累;可是慢慢地,我发现自己的精神已经处于癫狂状态,停不下来了。白方刚走完,黑方就急不可待地迈出一步。这一盘棋才刚结束,我就迫不及待摆好了另一盘棋,不管哪一方的我赢了,总有一方输了,因此输的那方不服气,就会向赢的那方挑战,一定要扳回一局。我已经记不清,也算不清自己在房间里待着的最后几个月中,因为不断徘徊在失败和胜利之中,我到底下了多少盘象棋——可能是一千,也可能比这还要多。魔鬼从我的心里滋生出来,我却控制不了它,我的大脑已经无力再去思考其他事情,每天都被卒、车、象,A、B、C,还有将军等等充斥着。我的身体,我的灵魂都被六十四个黑白方格囚禁了。象棋最初带给我的欢乐逐渐变成我对它的狂热,成为一种嗜好,最终演变成一种疯狂的行为,当我清醒的时候,它围绕在我身边,慢慢地,它不再满足清醒的时刻,逐渐侵入到我的梦中。不管我处于何种状态,脑子里只能想着和象棋有关的事情,想着如何走棋、如何防御、如何进攻。偶尔我会从睡梦中惊醒,额头上总是挂满了汗水,我顿时发觉自己大约在梦中也是一刻不停地下棋,如果梦见的恰好是一些人和车的话,这些人和车就像棋子一样一跳一跳地前进和后退,还有左右移动。这种混乱的状态还直接影响了我在审讯室的状态,我再也不能思维清晰地应对那些人的提问;我有些印象,最后那几次审讯时我一定表现得像个疯子,答非所问,前言不搭后语,因而那些军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还不时疑惑地相互对看。其实在他们对我发问,还有他们交头接耳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多么激动,一心盼望着审讯快点结束,让我回到房间里继续刚才没有下完的棋。我要不停地下棋,一盘又一盘,要是中间有什么事情打扰了我,我会非常不开心。每天看门人会进来打扫房间卫生,需要十五分钟;进来给我送餐需要两分钟,这段时间里我只好强忍着内心的烦躁和不满,希望他快点离开。很多次直到晚饭时间,我才发觉自己连午饭都没有吃,饭菜还是原样放在那儿。我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饿已经感觉不到了,我只觉得嘴里干渴,想喝很多很多水;大概过于专注一件事情会让人身体变得干燥缺水;我只消两口就把全部的水喝完了,然后我强迫看门人再给我倒点水,喝完后没一会儿,我的身体又发出干渴的信号。越到后面,我的情绪越不稳定,下棋的时候——每天除了下棋还是下棋——不停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坐是坐不住的,脑子里想着棋局,脚就快速地移动着,一盘棋即将结束的时候,也是我越加狂躁的时候。输赢是我现在唯一在乎的事情,我急切地想从自己手中把胜利抢过去,情绪完全陷入癫狂。我像一只毛被烧着了的猴子,急得全身颤抖,总有一方觉得另一方下棋的速度过于缓慢。于是便催促着那一方快点下;想来您一定觉得很滑稽:当一个我觉得另一个我下棋太慢的时候,我就会不由自主地骂自己:‘快点走!快点走!’要不就说:‘慢死了!慢死了!’——如今我知道自己那时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属于病态的表现,不过我不知道这种病叫什么名字,于是我想出一个医学界不存在的名词来形容它:象棋病。我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不仅精神变得不正常,连身体也日渐衰弱,最后竟连水杯都拿不稳,手一直抖抖嗦嗦,每次喝水都要努力很久;可是一想到要下棋,我就陡地涌出一大股力量:只见我两只手握成拳头,在房里来回走动,偶尔会产生幻觉,认为自己眼前有一片蒙蒙的雾气,而且是红色的,然后雾中传来自己的怒喊声,这个声音对另一个我叫着:‘将军!’要不就是:‘赢了!’ 。

    “恶劣的情绪越积越多,终于到了爆发的那一天,但我不知道它究竟以何种形式爆发出来的。我了解的情况只有这些,有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精神状况和身体状况跟平时很不一样。我的肉体好像和精神分离了,躺在床上的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没有一点力气,但感觉很好。我的眼睛睁不开,昏沉沉的只想睡觉,这个早晨是几个月来最舒服的一次,一种令人沉醉的疲乏让我不想把眼睛睁开,恍惚觉得自己沐浴在阳光下。我头脑清醒地躺了几分钟,对这种浑浑噩噩的感觉十分留恋,每个感官都关上了与外界联系的大门,我就那么软塌塌地躺在床上。突然间,我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就在我后面,是一个新鲜的声音。您肯定不知道当时的我有多么兴奋,被囚禁的那几个月,将近一年的时间,除了审讯时听到的恶狠狠的声音,余下的时间我就像生活在真空中。一开始我不允许自己太乐观,告诫自己:‘别睁开眼睛!这是梦!不是真实的!千万别把眼睛睁开,不然你会沮丧地看到房间里的桌子、沙发和脸盆,以及墙上永不改变的壁纸图案。这是个梦——把它延续下去!’ 。

    一年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我的视线紧紧地黏在她曼妙的身姿上,可能我的眼神就像一头狼一样发着光,护士大概发现了我的异常,便不停地对我说:‘别说话!安静一点!’我只顾听她说话,不想漏掉任何一句——这是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吗?

    我停在那儿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盘和棋子——那些马、车、象、卒,还有王和后,它们都是木头做的。我想把整盘棋局看得更清楚些,所以我先要把脑子里用数字和字母代表的棋子一个个对应在真实的棋盘上,那上面还有真实的棋子在移动。我逐渐沉浸在新奇的发现之中,我想看看两个人下棋是怎样的场景。

    希望您邀请我的时候不要认为我真的可以和世界象棋冠军对弈,他是如此优秀和高高在上,没有人能超越他。现在的我唯一想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在被囚禁的时候所做的事情是否和象棋有关,还是我早已陷入疯癫的状态,一切都是虚构出来的,因此我对这次比赛有些期待,又有些好奇,便没有拒绝你的邀请,那时的我就好像漂浮在一望无边的大海上,而我现在决定要做的事情则会证明当时的我是处于风平浪静的海面,还是波涛汹涌的激流中。

    双方确定黑白方后,平民百姓对弈世界象棋冠军的万众瞩目的比赛拉开序幕。这场比赛有一处小小的缺憾,即这盘棋只供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围观者作为消遣,无法载入象棋比赛的历史中,就好比贝多芬一时兴起弹奏的钢琴曲,同样不可能在音乐历史中找到,它们将在时间的洪流中四下飘散。

    琴多维克参加过不少比赛,他始终像个木头人一样,动也不动,视线牢牢地钉在棋盘上,眼皮垂得低低的,沉默让他全身的感官变得敏锐,思维也变得灵活和集中。B博士看上去却颇为放松,下棋时的动作干脆利落,毫不含糊。作为一个非专业人士,游戏的输赢不是利益所在,关键是在从游戏中得到快乐和自信,B博士就是这样一个非专业人士,他完全是以轻松的状态应对,刚开始下棋的时候,他在每步棋的间隙和我们聊天,讲解棋局,还点了一支香烟抽起来,需要走棋的时候,他只需沉思短短一分钟即可。每一步他都走得异常轻快,仿佛对对手的动向了如指掌。

    棋局前几步并未思考多久,可以说是以很快的速度走完。到了第七步和第八步的时候,速度才渐渐慢下来,双方的布局也逐渐露出端倪,一个酝酿许久的计谋展现在众人眼前。琴多维克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来思考;我们也开始明白,从此刻开始,双方已经进入激烈的抢夺之中。不过话说回来,纵然棋局再千变万化,哪怕和正式比赛不分上下,在我们这些低级水平的棋手眼中看来,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双方的棋子逐渐交汇,组成一个怪异的图案,而我们对这个图案并不理解,也很难猜出双方究竟采取了何种战略。我们不知道这一方的攻略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一方想吃掉哪颗子,自然也看不出两个棋手谁占据的优势多一些。唯一看得清楚的是,有几个棋子以蜗牛般缓慢的速度朝对方的地盘移去,试图打破坚固的防线,可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高手过招总显得很神秘,别看他只走一步,其实早就把后面几步棋想出来了。

    琴多维克的思考未免太拖沓了些,我们这些观战的人感到有些疲倦,B博士也显得焦躁起来。我很替他担心,等待的时间越久,他的身体来回摆动的次数越多,简直要从椅子上蹦起来,他吸了好几根香烟,又不时用铅笔在纸上写些东西。随后他点了矿泉水,喝了一杯又一杯,看来他的思考能力比琴多维克灵活好几倍。当琴多维克结束漫长的思考,用厚实的手慢吞吞地把一颗棋子移动一步之后,B博士立马露出微笑,就像一个人面对一件在心里盼望很久的事情,他迫不及待地回走一步棋。他快速的思维一定把对方接下来要走的棋都想到了;但琴多维克快不起来,始终要思考很久才能决定怎么走,因而B博士的急躁越来越严重。他在等待期间总喜欢把嘴巴闭得紧紧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甚至是恶意的表情。可琴多维克照样慢吞吞的。他一如既往地沉思,一句话也不说,局势越到最后,他沉思的时间越长。等走到第四十二步棋,整盘棋已经下了两小时四十五分钟,所有围观的人都累得坐在椅子上,再也没了观战的兴致。

    B博士看到琴多维克准备移动马,他立刻精神振作,把身子蜷成一团,好像一直准备发动进攻的猫。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当琴多维克的马移动一步之后,他立刻把自己的后朝前走了一步,嘴里发出骄傲的叫声:“行了!一步定输赢!”说完就往椅背上倒下去,两只手臂在胸前交叉放着,锐利、轻蔑的眼神直直地射向琴多维克。忽然之间,B博士的眼里冒出两团火焰。

    看到他如此反应,我们不由自主地弓着身子朝棋盘看去,大家都想找到决定胜负的那一步棋。初看上去,并没发现那步关键的棋。其实B博士的话另有含义,那一步棋并不是宣告最终的结束,而是指它对后面棋局的发展带来的影响,我们的头脑不如他们两人那么灵活,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也很正常。在B博士喊出那句话后,琴多维克一直愣愣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块木头一样,那句引得众人注意并且带给他很大打击的话,似乎并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一点反应也没有。周围的人变得静悄悄的,连出气声都那么轻微,空气中回荡着桌上计时怀表发出的滴答声。三分钟过去了,八分钟过去了——琴多维克还是没有丝毫反应,不过我发觉他正处于紧张和不安之中,两个宽大的鼻孔变得愈发大了些。悄无声息的等待令人烦躁,B博士的感觉比我们还要强烈。冷不丁地,他突然站起来,在吸烟室里来回走动,先是慢慢地,然后速度渐渐加快,越来越快,简直不受控制。每个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他们心里更多的是奇怪和不解,而我则替他担忧起来,虽然他的步子很急促,但我发现他始终在一块固定大小的范围里走动;看起来他每走到一处就有一面隐形的墙挡住了他,他不得不转向另一边。我紧张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B博士无疑是在用自己的步子把以前关押他的房间大小画了出来:我敢保证,被囚禁的那段时间里,他肯定也是畏缩着肩膀,双手抽搐着在房间里快步走动,像一只被关在铁笼里的野兽,徒劳地在房间里奔跑。他不知跑了多少遍,总之有很多很多,每次奔跑时,他那双呆滞的眼睛就会射出两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即使身体变得疯狂,他的理智还没有丧失,隔一会儿就朝琴多维克看去,他一直在等着世界冠军作出决定。十分钟过去后,又一件令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琴多维克那只一直放在桌上的手突然缓缓地抬了起来。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待着他下一个动作。他没有移动任何一个棋子,而是把那只手的手背朝下,缓慢但坚定地把棋盘上的棋子全部推了下去。好一会儿我们才醒悟过来:琴多维克弃权了。他不想别人看到他战败的样子,于是先一步服输。这样的结局震惊了每一个人:纵横棋坛、获得无数冠军的琴多维克,竟然被一个二十五年没下过棋的寻常百姓打败了,而且还是主动投降。想想看,一个经历重重磨难的不知姓名的人,在众多人的见证下,打败了世界著名象棋冠军!

    我们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每个人都显露出兴奋的表情。在如此值得庆贺的时刻,我们应该说几句话,或者做些什么事情,好让我们的激动情绪得到宣泄。所有人当中只有琴多维克静静地坐着,仿佛刚才的事情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B博士是个安静、随和的人,眼下却表现出癫狂的一面,嘴角的抽搐相隔时间越来越短,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好像得了很严重的病。 “快停下来!”我俯在他耳边悄声说,“停止下棋!您已经下得够久的了!再继续下去您会吃不消的。” “吃不消!怎么可能?!”他大笑起来,用尖锐、恶劣的语气说,“如果速度快一点的话,刚才的时间足够我下十七盘棋!现在我首要解决的是如何让自己在这么慢的速度中不至于犯瞌睡!——行了!您走棋吧!”

    他情绪激动,几乎是吼着对琴多维克说出后面几句话。世界冠军没有发怒,只是漫不经心地瞄了他一眼,虽然表现得很平淡,可他无神的眼睛好像在暗暗使劲。这一次,两位棋手之间的气氛不仅仅是紧张,还夹杂了愤怒和仇视。对他们来说,这场比赛不再是两个人友好、玩乐似的切磋棋艺,它已经成了弥漫着硝烟的战场,两人势必要分个高低输赢。琴多维克的第一步棋拖了很久才迈出去,他的意图不言而喻,想用拖延战术把对方逼到忍无可忍。他毕竟有过不少实战经验,也懂得如何和对方打心理战,他尽可能慢吞吞地把时间拉长,好让B博士情绪焦躁,思维也被打散,防线不攻自破。这一步棋他足足用了四分钟才走出去,并且是最平常的开局走法,即把王前面的卒子朝外走了两格。B博士看到后马上也把自己地盘上同样位置的卒子走了出去,琴多维克又慢了下来,好一会儿都没动静,等得人心急。这种情况犹如雷电过境,一道惨白的闪电之后,人们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轰鸣的雷声,可雷声总也不响,每个人的心都悬在半空中,无法放松。琴多维克还是一动不动。他沉思了很久,一言不发,时间慢慢地在他身上流淌过去,毫无疑问他是不怀好意地故意拖延时间,我可以很肯定地这么说。趁此机会,我也仔细注意着B博士的一举一动。B博士刚刚喝完第三杯水,我突然想到他曾对我说过,以前在那间房子里的时候他感觉到火烧般干渴,只想喝水。他现在已经开始变得不正常了。额头上挂满了汗水,手上的那条疤痕也像充了血似的又红又厚。不过他还能把持住内心的躁动。第四步棋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琴多维克还在继续不知何时能结束的沉思,B博士彻底丧失了耐心,冷不丁地对着琴多维克高声喊道: “您快点走啊!” 琴多维克抬头看着他,眼里满是不屑。“我们之前有过规定,相信您很清楚,一步棋有十分钟的时间来思考。我的习惯是用完这十分钟。”

    B博士的嘴唇紧咬在牙齿之间。我清楚看到他的脚后跟不停地敲击着地面,似乎这会有某种不妙的事情发生。我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不由自主地也变得紧张起来,我对他的状况感到担忧,害怕他会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时间拖得越久,B博士的耐心也消耗得越多,内心的焦躁已经完全显露出来,他在椅子上左右摇晃身体,手指在桌子上不自主地敲击着。琴多维克再次抬起笨重的脑袋看着他。

    琴多维克的脸瞬间变得通红。“您究竟打算怎么样?”他的声音像石子划在玻璃上,语气恶劣。 B博士也不甘示弱,再次阴险地短笑两声。“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您确实有点太敏感了。”

    这一步棋拖了七分钟才走出去,整盘棋的速度慢得连时间都要静止了。琴多维克在漫长的思考过程中如石雕般一动不动;棋局进展到后面,每一步棋他都在十分钟结束时才走出去。等了一个又一个十分钟,B博士的行为变得愈发难以理解。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不在这盘棋上,脑子里想的事情和眼前的状况完全不同。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也不在房间里来回奔跑。眼睛呆滞,眼神涣散,虽然朝前面看着,却没有聚焦,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言辞模糊,根本听不清。我猜他可能因为这盘棋而想到了别的棋局,要不然——我很怀疑——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另一盘棋,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当琴多维克走完一步之后,他始终要靠旁人点醒才能从迷茫的状态中反应过来。接着他只有一分钟就看清眼前的棋局,并且走棋。我愈加肯定自己内心的结论,他的神经濒临崩溃了,虽然外表看上去和常人无异,此刻的他把周围的一切都忘记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精神病发作,而且是以很剧烈的方式表现出来。

    “将军!将军!” 听到他这么一叫,我们都以为他胜利了,于是纷纷把目光投向棋盘。没想到的是,另一件更意外的事情出现了。琴多维克用慢得不能再慢的速度把头抬起来,眼睛挨个从我们每个人脸上扫过去——要知道,他可从没正眼瞧过我们。他的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像是在细细咀嚼美食,嘴角慢慢上扬,一个轻蔑、惬意的笑容出现在我们眼前。

    他冷不丁停了下来。我的手已经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臂,刚才已经狠狠地掐了他一下,相信他还没有丧失痛感,虽然他处于神志不清之中。他回头看着我,迷茫又不知所措,就像刚睡醒一样。


    书籍点评

    琴多维奇出场,愚钝和天才的矛盾体(让读者误以为琴多维奇是主角)—>真正主角B博士惊艳出场—>回忆:B博士惨遭纳粹”迫害”(非严格意义)-->B又遭遇delirium。当我一开始看到琴多维奇的时候,我就被茨威格骗了,误以为这本书要讲述琴多维奇的传奇故事。然而琴多维奇就是一个彻头彻底的蠢蛋。

    他是一个被物欲包裹着的卑微蠢蛋。哪怕他不知道钱为何物,他仍渴望着象棋给予他的成就满足感。如B博士出现即将打败他的时候,他便慌张起来了,一改平时的冷漠:甚至,他开始为自己的失误大肆辩护。而前面对于他的错误判断(误以为本书描绘的是琴多维奇的传奇经历),对比之中,又会让读者蹙眉,无奈于他的无知。

    再来说说B博士。他在被关押的时候感受到内心的荒凉。而偶然间偷来的象棋书,让他成为象棋大师。一方面来讲,我看到了孤独的力量。把一个人丢在一个荒凉的地方,那这个人成才成魔的可能性都是很高的。另一方面,我看到了孤独的摧残性。因为缺少与外界的交流,所以B博士强制想象出另外一个人,与自己对话,排遣寂寞。孤独啊,精神分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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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读书笔记:《象棋的故事》茨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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