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痛苦的,莫过于看着我阳台饲养的那春日里的蚕们的静静死去。它们体态臃肿,丑陋,通体洁白,死的时候很费力。在每一个明丽的春日里,它们的消逝,总为那灿烂的阳光蒙上一层灰暗的阴影。孩子们不理解蚕为什么会在春天死去,讨喜地问我:“蚕是不是要化蛹成蝶啦?”听到这一句话,我内心满是莫名的惆怅:孩子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大人呢?我知道,蚕是要吐丝的。它用自己体内的精华,包裹自己,然后冲破、展翅,成为一只丑恶的蝶。我不希望蚕能飞翔,我希望它们永远这样笨拙地在地上爬行。
前日,本田君死掉了。我知道,如果他不是自杀,那便是别人死了。更何况如果是别人死了,我也不会生出那么多无名的感慨来。虽然,本田君的灵堂寂寥清冷,他生前忧郁的眼神依旧透过灰白的相片审视着人世。我在吊丧时,对着他的相片鞠了鞠躬,脸上绝不显悼丧之状。我心里似乎很明白,对他的悲悯是对他的作践。他生前最不喜别人对他的不幸生发悲悯之情,因为他知道这种虚伪他是恨透了的。
我是在春日里第四只蚕死去之后,三月三日,来到他的位于津轻郡鹤田町的小屋的。来自海峡对岸的北海道的春风寒冷,但是由于阳光的些许的温暖,使得天气十分宜人。只是,或许是蚕接二连三地死去的缘故罢,我说什么也高兴不起来。本田君家不远处的小草坪上,有一个小女孩在独自练习跳绳。她让我想起来我的女儿。她见到我,用快活的声音说:“60下了!”那样子,似乎在等待我的赞扬。我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在刚经过本田君住所门口,就又听到几个小孩子在门旁叫唤:“左翼!左翼!”我心头猛然一凉。但当我定睛细看时,才发现这几个小孩子在玩弄一架摇摇欲坠的木制小飞机。他们尽着自己的兴,说着令我胆寒的字眼,尤其是在本田君灵堂之处,更加使我芒刺在背。他们何不直接冲着本田的灵堂大喊“飞机的左翼已经折了!”呢!我生平最不喜小孩,这下可真是加深了我对他们的嫌恶。我像是对待几个小畜生一样,突然冲他们大声呵斥,挥起拳头吓唬他们,他们果然“哇”的一声跑开了。我心里好受了一些,但他们跑开时“咯咯”的戏谑声又令我不快了。
本田君的妻子接待了我。她平和但悲戚的面庞告诉我,她已经度过了最痛苦的时期。我像对待一个女人一样拥抱了她。她又哭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尽我所能给予她所需的男人的肩膀,也算是对本田本人的一种赎罪吧。她缓解过来,红着脸对我道歉,然后领着我进了灵堂。灵堂很空阔,正对着我的便是本田君那标志性的面容——不乏生机,但却憔悴。望向他双眼的一瞬间,我似乎又置身于17年前的那个夏日了。稀疏的夏云,透过茂盛的杨树冠在田野的小径上打下斑驳的阴影。本田君在田野间的田埂上沉默地坐着,抽着劣质香烟。他的面容被缭绕的烟雾熏得模糊。他的形象,正如同一个哀愁的灵魂坐在梦野的道路上逐渐死去。阳光消散烟雾,他的笑容也渐渐鲜活起来。然后他冲我叫到:“玲!我最近有些痛苦了。”我苦笑:“那我可不能帮你排遣了。我也很久没有品尝过喜悦了。”
“忧伤的灵魂要用忧伤来抚慰。”
我想,是这样的。自从政变失败以后,我们这些在野的孤客谁能高兴起来呢?或许女人可以消忧,但同样要付出麻烦的代价。我的妻子为了人事和孩子,自顾尚且不暇,那还有时间尽到她作为妻子的本分呢!那日我们促膝而谈,直到零散的星斗从夜幕中现身。离开的时候,我听到本田君痛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松岛呀/啊啊松岛呀/松岛呀。”
本田君的一生是满是失败的一生。如果说,一个人能够因为失败而获得新的意义,那么本田君的人生就绝不是枯燥的。他在青年时加入了左翼运动的党派,沿着大庭叶藏式的人生轨迹生活。本田君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他忧郁的眼神能够轻松囚住一个多情女子的灵魂。只是本田君厌恶女人罢了。他醉心于政治运动,并渴望通过激进的改革大展鸿图。然而,身为低劣的作家的我,却从不知道本田君在世上活着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我一直认为,像本田君这样的人,如果没有什么活着的目的,还是早一点自杀比较好的罢。
本田君和左翼的政变失败了,他对这个国家失望透顶。那段时间,他经常和我与顺子在一起出行。他渴望放下一切,但在同行的路上,他却总是在唱着同一首无名的歌谣。“落下的夕阳啊/请告诉我/爱与曾经的/遥远过往/那些美好记忆啊/请告诉我/飘摇的祖国啊/请告诉我…”每每听到这哀伤的旋律,泪水就会不由自主地从顺子眼中流出来。顺子在本田君死后,总是对我说:“宗一郎的人生,是很辛苦的。”
我在本田君的灵堂逗留了一阵子。从屋外的路上刮来的穿堂风使得整个灵堂变得神隐起来。可不知怎的,我脑海里总是不自觉地将本田君的遗容和我那几条死去的春蚕的样子相重合。这让我整个人都变得越发抑郁了。顺子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把我带到了里屋。我问她:“本田君有什么东西留下来吗?”她说:“没有。只有他的那些文章和一些相片。”我走到本田君生前工作的书桌前,看到了上面随意摆放的几张相片。记忆霎时涌上我的心头。“啊,摇摇欲坠的曾经。”
其中一张照片,令我感触最深。那是我替本田君与煕子在银座的酒吧里照的。我最后见到本田君,也是在同一个酒吧里。煕子是酒吧里的一个陪酒小姐。本田君生性寒凉,最不喜女人;至于顺子,也是家族婚姻。在这里不得不提一句,顺子作为一个不曾被丈夫爱恋的妻子,能够对本田君如此体贴,是很了不起的一个女人。可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本田君倒是很喜欢煕子。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发生了关系,但我宁愿将他们的关系仅仅限制在友情之中。那晚,本田君喝醉了酒,嚷嚷着要把煕子带回家。煕子刚刚二十出头,保留着不多的少女的青涩,十分羞愧。我觉得这是在是有趣,于是趁他们不注意给他们拍了一张相片。相片中,本田君位于左方,眼神戏谑,嘴巴大张着,左手搭在吧台上,右手则指着右方的煕子;煕子注意到了我在拍照,试图阻止我,又似乎感到久违的快乐,于是一个不自然的表情定格在了这一瞬间。我看到这张相片,只是觉得,如果人生能够多一些这样的瞬间,本田君也不竟至于自杀了罢?只是,回家之后,看着我的第五只春蚕正奄奄一息地费力挣扎,我觉得我错了。想要活着不易,想要死去亦不易。我只能说,杀死本田君的或许是他自己,也或许是那些执政党人,也或许是你们世人,也或许是我,但到头来还是他自己。
我来不及和本田君一同赴死。他最后见我时还说要和我一起拍一张照呢!那时煕子还在一旁说:“我给你们拍照吧!”本田君于是开起了煕子的玩笑。她在本田君过世后,哭着送走了他的遗体。火葬场满满都是人性的味道。再次在酒吧见到我时,谈及本田君,煕子只说了一句话:“啊啊,玲先生,人生真是沉重呀。”
熙子 2019.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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