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我的父亲便一直在外奔波,自我毕业后我也一直在外地工作。
自今年春节后,父亲虽然和我待在同一个城市已有三个月的时间,但父亲上班的工地到我的住处要辗转近三十站地铁,所以如果不是因为五一前我和女朋友分手,取消了原本的行程,转而回家散心,恐怕还是不会和父亲见上一面。
五一假期最后一天的早上,我和父亲坐上同一辆大巴车赶往外地,在进入市区的时候,身旁一直闭着眼睛的父亲突然提出要去我住的地方看看,我知道昨天工地就一直来电话催他过去,便一口回绝了,沉默寡言的父亲没有多说些什么,又闭上了双眼。
到了我下车的地方,父亲一声没坑地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跟着我下了车。
这段时间我的心情一直不是很好,哪怕我习惯了父亲一向说一不二的驴脾气,我还是无法控制心中的恼怒。
哪怕父亲背着一个双肩包,双手又拎着一串大大小小的袋子,我也还只是拉着我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
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走在距离我的租住处有差不多2公里的路上,走了有一会儿父亲突然开口:“最近忙吗?”
“不是很忙!”我敷衍道,因为我从事的是电商行业,这个行业对于连一次网购都没有过的父亲来说空白的像一张白纸,一直以来我也总是不想多花功夫去向他解释。
“还没到嘛?”
父亲再次问道:“还没到嘛?”我并没有理会。
又过了一会儿,父亲继续问道:“还没到嘛?”
“有点远,都说了让你别来了。”我实在厌烦。
穿过一条悠远的小巷,天气不是很热,以至于小巷里掺杂的尿骚味并不是太刺鼻,我找了半天钥匙才打开了老旧的防盗门,回过头时才发现站在一旁喘着粗气的父亲,父亲身上浅蓝色的短袖T恤已经湿了大半。今早为了赶车早早的起床,昨晚又被满身泥泞深夜回家的父亲吵醒。行李箱在柏油路上滚动的声音无比嘈杂,让精神恍惚的我,脑袋嗡嗡作响,以至于我并未听清父亲是从何时开始喘起了粗气。
我羞愧的目光有些无处安放,便咬咬牙径直地向屋内走去。
我之前曾和父亲说过是和三个人合租的房子,一百多平的平房被木板大大小小分成了四间独立的小卧室。
父亲轻手轻脚地跟着我进到了客厅,将手上大大小小的包轻放在客厅地板上,上了年纪的地板像一匹不堪重负的老马发出阵阵刺耳的哀嚎。
“厕所在哪边?”父亲小声的问道。
我指了指最里面的那个房间道:“那个就是,我室友五一都回家了,还没回来。”
父亲这才收起了他的蹑手蹑脚,大步冲进了厕所,我站在原地听着父亲势大力沉地每迈出一步都让他脚下这匹原本就不堪重负的老马,发出阵阵悲慷的嚎叫,这刺耳的哀嚎刺痛我的耳膜,恍惚间又听到喘着粗气的父亲在我身后的一次次询问:还没到嘛!然后一次次被我厌烦地无视。
良久,父亲来到我的那间小卧室时,浓烈的腐臭味像一架呼啸着的轰炸机还在我简陋的卧室上空盘旋不去,那是我五一假期前忘记丢掉的垃圾在密闭环境下发酵后的气味。
父亲皱着眉头在卧室里上下打量着:总共20多平的卧室,床头和书桌上都堆着还没有清洗的衣裤,角落里堆放着一床冬季厚厚的被褥,其余的空隙便散落着各色鞋袜,加上浓烈的腐臭味,活像一个垃圾场。分手后的这段日子里,我每天过得浑浑噩噩,哪还有什么心思收拾房间。
25岁、被社会磨砺3年、身高比父亲高上一个头的我,在父亲的注视下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曾在网吧被父亲抓住的高中生。和那次一样,站在门口的父亲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内心却比那次更加惶恐。
我背过身慌乱地将几堆衣物胡乱的团揉到一起,像抱着一个炸弹,头也不抬地从父亲的身边冲过,把它们恶狠狠地扔进了洗衣机里。
整个房间异常的安静,我双手支在洗衣机上,直到我杂乱的思绪被父亲那首高亢的《月亮之上》手机铃声打断。
我知道父亲该走了,或许他就不应该来。
我准备送父亲离开时,父亲却开口说:“一起去吃个中午饭!”。
我本是没什么胃口的,但想起五一假期的这几天,我整天和我的那群狐朋狗友待在外面,都没来得及和父亲一起吃上一顿饭,加上卧室里的腐臭味属实让我难以待在屋内。我便点头答应了。
父亲从客厅到卫生间转了一圈,把房子里他看到的能打开通风的地方全都打开了。
我们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小饭馆,随意点了几个菜之后,父亲还是在我的反对之下要了一瓶白酒。
父亲酒量一向很好,饭前也总爱喝上几口,而我受他的遗传在朋友之中我也属于酒量顶好的那个。
但我和父亲两人却从未单独喝过酒。
每逢朋友做客,亲戚聚会的场合上总会有人问及我和父亲的酒量谁更好,我总是笑着说没比过,不知道。父亲总说身体老了,不能喝了,比不过年轻的我。
父亲一把拿过酒瓶,在我的劝阻之下给我们俩各自倒上了满满的一玻璃杯。
“陪我喝点!”父亲这么说道,并主动端起了酒杯。
我无奈的瞥了瞥嘴,但两杯白酒下肚,我开始有些朦胧之后,就变成了父亲在陪着一心想要借酒消愁的我。
我们的酒喝得很快,我颇有些拼了命的架势,以至于我让老板再上一瓶时,老板都有些目瞪口呆。
父亲怕我喝太多伤了身体,就不断向我碗里夹菜让我多吃点,但我们爷俩两瓶白酒下肚之后,碗里的菜我也没动上几口。
父亲喝没喝醉总是很容易辨别,沉默寡言的父亲喝多后,肚子里的话便会像脱缰的野马从他那张平日里惜字如金的嘴中喷涌而出,甚至口无遮拦的有些不计后果。
我遗传了父亲的酒量自是也丝毫不差地遗传了父亲醉酒后的状态,面前的父亲虽然步伐不稳,但依旧没有打开他的话匣子,而在喝酒面前一直逞强的我虽不愿承认喝醉了,但我的话明显多了很多。
断片的我至今仍然无法记起父亲扶着我走到卧室的这一路上我口齿不清的絮叨了些什么,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气喘吁吁的父亲将我扶到床上时,有一串滚烫的水,滴落在我的脸颊上,被父亲慌张地赶紧抹去了。
可能是父亲一路扶着我流下的汗水,又或者是口无遮拦的我说了和女朋友是因为房子问题而分手,刺伤了父亲那颗要强的心。
绝对是因为身体沉重的我将父亲累的满头大汗,因为我的父亲从未流过眼泪。
我也只是小时候在深夜睡眼朦胧间,隐约看到趴在奶奶病床边的父亲抹过眼泪,第二天我和奶奶说了这件事,便挨了父亲最狠地一次打。自此,我一直相信我的父亲从未流过眼泪,父亲对此也深信不疑。
几个小时之后父亲的那首《月亮之上》将我吵醒,父亲转身看了一眼我,便赶紧捂着手机去了客厅。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差,以至于隔着房门我依然能隐约听到父亲语气低下的一声声道歉:“我还在我儿子这边……我儿子最近心情不好我陪陪他,还没有过去,实在对不起……好的,我马上赶过去……是我不对……您别生气……”
我努力转动眼球,试图将眼泪阻拦在眼眶这道堤坝之内,这是我从小惯用的防止眼泪冲出眼眶的有效方法。
目光随着眼睛的转动落在了门后摆放整齐的鞋子上,落在了拖了一半的地板上,落在了窗外飘荡着的衣裤和那床厚棉被上,转动的眼睛像一口泉水不断向外翻涌着、冲击着堤坝……
父亲走了进来,拿起靠在桌边的拖把,我怕父亲察觉赶紧侧过了身。
父亲在家待的时间很少,母亲又是比较勤劳的女人,打小我从未见过父亲做过家务。
我想着这个在太阳下挥着锤子,舞着铁铲的男人现在是用怎样的别扭的姿势使用着手中的拖把,那样子应该是无比笨拙滑稽的吧!
光是想想我就差点笑出了声,眼泪却不配合地顺着父亲手中拖把摩擦地板的细小声响,一刻不停地顺着眼睑渗入枕头里。
后来父亲一声没坑地走了,我只敢透过窗户看着那个有些苍老的背影,那个只背着我用过的双肩包的父亲;那个从未和我提过他年轻时的父亲;那个从姑姑口中我才得知,爷爷去世时才15岁,撕碎了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背着一床棉被四处奔波的父亲;那个做事大大咧咧却怕丢我面子,蹑手蹑脚的父亲。
爷爷没有机会告诉他怎样成为一个好父亲,但父亲他从未停止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
客厅里是父亲留下的一包带着泥渍长得七歪八扭的野果。室友们纷纷问我这是什么水果,我会哪里能叫出名字,这不过是我和父亲偶尔提及的儿时在农村老家吃过的野果,我只知道果子比儿时吃起来更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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