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是我个人的经历，不具有普遍性，更不能推广到其他的校园霸凌受害者身上。每个人经历的事件都是不同的，其中的痛苦也无法感同身受，我对别人的遭遇无能为力，更不能妄加评价。

我只是将自己人生中的一个转变记录下来，试图梳理我的人生故事。一个从被攻击，转变为自我攻击的故事。不论我人生的编剧是谁，我都不得不叹服其精妙的安排，佩服，佩服。

一 初中

我个头高，1米7，而且胖，看起来挺壮实的。留着男孩子一样的五号头，只为了方便打理。我是个典型的书呆子，不参与任何与学习无关的活动，也不担任班级干部。我只学习，付出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还是有效果的，一般是班级前三，年级前50。

吴经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俩还坐过同桌，我一直觉得我们俩的关系还算不错，直到我发现这家伙在模仿我的动作。吴经有个小团体，一共有四个男生，他们喜欢观察并且嘲笑别人，时不时模仿别人的动作。

其实要说他们做了什么更过分的事情，还真没有。我所受到的校园霸凌就是这样，被嘲笑，但是时限三年。这是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在我看来是天大的事情，但是在别人看来又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我曾经因为这件事情，不想去学校上学，但是我和我父母说的时候，父母表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还用得着这样？”

如果你想被校园霸凌的受害者记恨一辈子的话，只需要问他们一个问题：“他们怎么不嘲笑别人，就针对你呀？”（不少人干过这样的蠢事。）

我曾经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这是所有受害者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为什么是我？我想了很久，只找到一个原因，我有很强的虚荣心。我无法抑制自己想要炫耀成绩的冲动，每次老师表扬我的时候，我是真的是洋洋自得。但是这个原因实在是太牵强了，这碍着他们什么事了？

在《甜蜜家园》中，男主角问霸凌他的富二代为何如此待他，富二代表示那天的天气很晴朗，男主的笑容如阳光般纯净灿烂，所以就这样发生了。就是因为这样？哪有道理可言？其实，就没有什么道理。

原因根本就不在受害者身上，而在加害者身上，他们自己有一些问题，但是他们解决不了，所以就采用了这样的方式解决自己内心的情绪。我不大理解吴经当时的行为，但是他的行为其实反应了他的主观世界存在问题，他应该处理自己的问题，可能他发现这个世界肤浅可笑？也可能他觉得内心惶恐不安？害怕得不到别人的尊敬？我不懂，但是我知道他有他的问题，而他选择了最差的解决方式，向其他人宣泄这种情绪。

受害者们各种扪心自问，谨小慎微还是无法摆脱地狱处境，就是因为根本原因不在我们身上，我们只是正好路过，被选中了而已，不是我也是下一个人，总会有这么一个人，充当他们的出气筒。

但是受害者们一点问题没有的吗？不，至少当时的我就有很大的问题。别人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吗？别人认为我很可笑、笨拙，我就是一个蠢蛋吗？我没有正面面对自己的恐惧，更没有检视自己的思想。其实恐惧本身并不可怕，思想本身也荒唐得不值一提。我也选择了最差的解决方式——逃避。

这件事其实还是有一点好处的，我开始审视自己的父母，审视自己的老师。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他们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可信。我父母的教育方式存在很大的问题，只看成绩，其余什么也不在乎。我几乎是按照我妈的要求成长起来的，但是在这次事件中我孤立无援，我内心对父母的信任完全被摧毁了，以至于我后来发生什么都不会和他们说。

老师也是一样，我一直非常尊敬老师，因为我觉得老师是能够指引正确方向的人。但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吴经他们公然嘲笑一个又一个的同学，有一个同学实在不堪折磨转学了，我们的班主任就和没看见一样，一次都没有公开提过这件事，至少我没看见他努力解决这件事。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信仰幻灭。值得纪念。

说不怨恨他们是假的，我当时怨恨所有人，我觉得所有人都不可信。毕业典礼那天，吴经凑过来和我道歉，很真诚地表示过去三年这样对我真是不应该，对不起之类的。我当时只有一种感觉，很想照他脸上狠狠揍上一拳，但是我没说话，也没动手，只是走开了。

这就是一个受害者的悲哀，没有勇气的家伙，我更恨自己了。真想照自己脸上狠狠揍一拳。

二 高中

我考上了比较好的高中，和吴经不是一个学校，大松口气。我以为噩梦终于过去了，殊不知，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高三的时候开始产生幻听的症状，可能高二就开始了，但是我一直逃避这件事。我经常听到同学骂我，“虚伪，装叉，做作”等等，还会看见别人聚在一起嘲笑我的样子，我当时完全没意识到，此情此景和初中几乎一模一样。我只想着暂时逃避这件事，等高考完了之后再说。

我没挺到高考，自己就先完了。经过和班主任的核实，令人震惊的结果出现了，别人没有说过我的坏话，甚至我看见的和听见的都不存在，也就是说，我认为的现实和别人认为的共识现实有了差别。

晴天霹雳！

如果这一情况是真实的话，那么就是我自己创造了故事，然后投射在同学身上，我以为是别人在攻击我，但是实际上我在自我攻击。

怎么证明孰真孰假呢。我听、看、闻、吃和摸到的一切怎么可能是假的呢？我所感知的一切，就是存在的。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同样的场景，我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都讲得通。大家当然选择共识现实，而我则选择我的感知现实，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自己的感知，放弃了他们，我还能信任什么呢？

要么就是我的感官欺骗了我，对我撒谎；要么就是所有的同学和老师联合起来，对我撒谎。这两种情况哪个对我来说都难以置信。我经常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但是越来越多的现实证明，我的感官不可靠。

高考对我们全家都很重要，但是老天爷就像是故意摆我一道，让我在高考前几个月发生这样的事情。当我逐渐认同老师的话，开始怀疑自己的感官体验之后，我发现有个魔鬼掌控了我。

我的想法完全不受我控制，这个魔鬼一直向我讲述别人攻击我的故事，还说我是个虚伪的家伙，是个假货，一切的行动都很做作，我一直都在装，一眼就能看出来。魔鬼能控制我的感官，我感受到的就和所有人感受到的一样真实。

情况越来越糟糕，老师劝我回家休息一下。说实话，发生这件事，我妈比我受到的打击更大，可能是寄托在我身上的希望破灭了吧，当时我被学校劝回家的时候，我妈就在家门口等着，我看见她沮丧表情的一瞬间，竟然有种报复成功的快感。我被自己这种情感吓了一跳，羞愧不已；另一方面，我又责备自己，我妈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竟然这样对待她，我真是不孝女。

毛姆说：“我那时还不了解人性多么矛盾，我不知道真挚中含有多少做作，高尚中蕴藏着多少卑鄙，或者，即使在邪恶里也找得着美德。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热爱是可以互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里的。”我当时也不了解。

就这样，在高考前夕，我回家休息了三个月。

那阶段大概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我时常想到死亡。我小时候看《黑太阳731》的时候，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些人面对如此巨大的恐惧，不选择自杀呢？要是我，一定找机会就自杀。

在这段时间我知道了答案，我不敢。虽然人生很痛苦，但是对死亡的畏惧仍旧大于一切痛苦。我千百次地想到死亡，但是搞笑的是，临到最后我都会想，哪种死法比较不痛苦？我都要死了，我还在想怎么才能舒服地死。以我当时的知识，了解到安眠药是比较舒服的死法，但是家里人都很健康，我搞不到这种药。

我每次放弃死亡的时候，就意味着得回头面对这个严峻的情况。别人都在分秒必争地学习，我却在家里呆着，尽管如此这个该死的魔鬼还是不放过我。我想在家学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开始注意一些以前从来不会注意到的事情，比如我会听见钟表的指针响动声，嗒、嗒、嗒，不停地在走，刚拿起书就心烦意乱，呆在屋子里就想把钟表砸了。我只能出去散步，那段时间我散了很长的步，我发觉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生活的地方原来有这么多可以散步的小径。

我渐渐明白了自己是个胆小怯懦的家伙，我根本没有勇气选择死亡，我连打吴经一拳的勇气都没有。我放弃了死亡这条路，所以我就迫不得已开始面对目前的处境，尝试想办法解决问题。

我脑子里面全是问题，我的感官竟然会说谎？那什么才是真实的？连看见和听见的都不是真的，什么才是真的？我怎么战胜这个魔鬼？我如何才能不精神崩溃？我怎么才能回到学校上课？我如何开始学习？人生的意义是是什么？我活着是为了什么？就为了高考吗？高考失败了，我就不活了？高考真的如我想的那么重要吗？我到底为什么该死地这么倒霉?难道我的性格存在很大的缺陷？存在命运吗？是不是有一个更高的存在摆了我一道？

我满脑子疑问，没有一个答案，我去了书店，买了一大堆书，我知道自己无知，但是时间紧迫，我得赶紧找到答案。说实话，各种书看起来很有用，但是实际收效甚微。我发觉一件事，我以前一直以为科学家和哲学家们会代替我这样的平凡人类找到生命的终极答案，但是他们其实完全没做到。有种我将权利交给他们，但是他们回我一个白卷的感觉，一切都还在矛盾中，一切都还是奥秘，一切还有待探索。

因为马上就要高考了，老师让我回学校上课，就算听不进去也可以，但是人必须到。我就带着我一大堆课外书回去了。

我上学十几载，最猖狂的岁月出现了，当时我享有的特权，在我们那个以严厉、刻苦闻名的学校中，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我上课期间可以随时起身走出教室，当然其实是在精神崩溃前，我的自尊心很强，不允许自己在全班面前崩溃，但是我猜大家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可以随便在操场上散步，看着大家都坐在教室里面学习，我会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一帮囚犯。偶尔有一些学生往窗外看，我们还会四目相对，我看到那眼神中竟然有羡慕之情。当然我看见的也可能是幻相。

我在课堂上公然看课外书，老师也视若无睹。偶尔因为药物的作用，会睡得天昏黑地，完全无法清醒过来，也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我。

有时我会和同桌探讨一两个问题，但是绝不是学习问题。我已经不学习了。

“你听见xxx在说xxx了吗？”

“没听见”

我会向她确认一些东西，看看到底是我的幻相，还是真的存在。我的同桌是班长，也是我比较好的朋友，她知道我的事情，但是并不干涉我，也不会试图矫正我。直到现在我都感激她。

同学们对我的感觉很奇特，应该是老师故意交代过吧，就是觉得我很奇怪，想多瞅两眼，但是又不能直勾勾地盯着看。不过我知道我出名了，不仅仅是在班级，可能整个学校吧，大家都知道有那么个精神崩溃的家伙。我辛辛苦苦努力读书那么多年都没有收获到这么多的关注，结果生个病就火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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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初中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其实那只是伏笔，最终爆发高潮是在高中。高中时的自我攻击相当到位，毕竟知己知彼，我与魔鬼本一体，他总能找到我最脆弱的地方，也能在我放松的时候立刻杀一个回马枪。在这场自我的战争中，我连连溃败，被杀得片甲不留，只得向魔鬼俯首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