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老海棠树摇动满树繁花，摇落一地雪似的花瓣。我记得奶奶坐在树下糊纸袋，不时地冲我唠叨：“就不说下来帮帮我？你那小手儿糊得多快！”我在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唱歌。奶奶又说：“我求过你吗？这回活儿紧！”我说：“我爸我妈根本就不想让您糊这破玩意儿，是您自己非要这么累！”奶奶于是不再吭声，直起腰，喘口气，这当儿就呆呆地张望——从粉白的花间，一直到无垠的天空。
奶奶老了，还不肯坐下来休息。总想着要多做点事情，多给孩子们减轻一点负担。农村里的人都不想成为家里的负担，所谓的负担就是吃喝都要靠别人，自己一点力都使不上。为了不成为负担，奶奶在家里做饭，有时还要出门去打点鱼草。
她的腰驼得厉害，别人见了都觉得痛苦，她却不听不顾。
晚辈们都说，您老还要吃多少啊？还要这么加紧做事，大可以好好坐下来，什么事都不做，好好享受。有什么要干的，就让晚辈们去做，他们年轻，有的是力气。奶奶却听不进去，非要做到做不动的那一天才肯罢休。
史老师还说，或者夏天，老海棠树枝繁叶茂，奶奶坐在树下的浓阴里，又不知从哪儿找来补花的活儿，戴着老花眼镜，埋头于床单或被罩，一针一线地缝。我的奶奶也是，阴雨天，不能出去干活了，她就在家里缝缝补补。破了的袜子在足跟处补上一块，掉了纽扣的衣服找来一个差不多的纽扣缝上，实在是穿不了的衣服就改成抹布什么的。一点也舍不得浪费。孩子们给她买的新衣服新鞋子都收在柜子里，舍不得穿。
孩子们带她出来旅游，她一个劲地说，说了不出来，出来就要给你们添麻烦。我们给她租了一辆轮椅。她还不好意思坐上去，觉得自己还能走动。一出门就得麻烦人推着，她觉得让别人受了累。
我们都希望她身体健康一点，活得长久一点，多享享福。她却总是想不开，老记得过去的事。大多又是让人痛苦的事，谁家欺负我们，拿走了家里的一把锄头。谁家不讲道理，两家的地挨在一起，常被别人多占一点。谁家的孩子看不起我们，背后说自己的小名。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应该是既往不咎的事，她却记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我们都劝她，要放开心，老说这些让人不开心的事有什么意义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需要再去计较。而且过去在穷苦的环境下，很多人做出来不好的事也是身不由己，受环境所迫，受形势所逼。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就该好好享受眼前的生活。
她嘴里说好，心里却还是放不开。虽然出来旅游，也没有太多的新鲜感，脸上很少挂着笑，不知道她心里又在想着什么，又在念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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