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这条老街呀,属这个女丫最厉害了!”
当贵奶奶枯木般的手指指向远处的一抹绯红,我正与几位老邻居聚在古槐树底下喝茶纳凉。而敏芳却夹着单车头也不回急火火地朝镇子方向奔去。夕阳从树与树的夹缝中筛出来,毫不吝啬地将金色的轻纱穿在她的身上,即便是轮廓凹凸的背影,也让人看着明艳。
敏芳和我还有贵奶奶同住一条老街,以前这里凹凸不平,就像贵奶奶脸上深浅不一的横纹。等日子好过了,村里的头等大事就是修路。重铺后的老街不仅平坦宽阔,面儿上也贼光贼光,就像大姑娘溜光滑嫩的脸颊。以往有个小磕小碰的邻居们的,也因为这光亮的日子关系改善了不少。
我家住在最东侧贵奶奶居中,而敏芳的家居最西侧,中间隔着三四户邻居。那时候,村里里经常有人打架,动不动就能听到在街上对骂,起初是男人跟男人女人跟女人,后来他们的家属也插进来,帮着自己人骂对方,这架由小升大。叫骂声更是锣鼓敲击一样震耳欲聋。骂过之后,两家的关系自然紧张起来。但随着时间推移,或者队里搞个什么活动,譬如以街为单位挖沟植树,那些闹矛盾的邻居,因为两家要共修一条水渠,关系逐渐又热了起来。其中就有敏芳和她的邻居一家。
敏芳性子烈得了不饶人,不仅经常与邻居对着骂,与她的男人大山更是水火不容。俩人的斗争由家里的小打小闹,之后又被拉到街道上演,演的次数一多,大家更觉得敏芳这个女子不善。
我与敏芳关系还好,两家是个例外,也是唯一没发生冲突的。为此,乘凉时,贵奶奶手里一边绕着丝线,目光一边从老花镜上面飞出来盯着我看:你呀不简单,那女丫竟然从来不和你闹。我笑而不答,我们俩家不是没有矛盾,是我这人不想生出过节。我平日大大咧咧,把吃亏是福挂在嘴边,遇事不计较能让即让,这架自然也打不起来。
贵奶奶不是本地人,她时常喊敏芳女丫。话音带着亲切也像是再说自己的孙女一样。大概是因为她是看着敏芳长大这层原因。因为敏芳的娘家就属于这个村子,这里不仅是婆家更是娘家。
敏芳与她老公之所以经常吵吵,缘由在酒身上。大山忙完活儿喜欢就着小菜喝两盅,吧嗒着嘴龇着牙,认为酸甜苦辣这才是生活。但敏芳不喜欢。她认为喝酒抽烟的男人不靠谱,总有一天会把这个家给喝没了。因此,只要大山独个儿喝酒或者去朋友家小聚去喝了几盅,她都会像天塌了一样地吼,后来吼就变成了骂,由小骂变成大骂,且越骂越急干脆倒地上打滚儿以做抗争。
大山人高马大,将近一米八的个头身体魁梧,有一股子力气。起初敏芳骂他不做声,后来听她骂得难听火就压不住了,一巴掌呼过去。这一打不要紧,可捅了马蜂窝。敏芳由哭变成嚎,那声音像被人勒这脖子刀顶着脑壳了。够不着大山身体她无法报仇,只能拿家里的东西撒气。凡是能摸到够到顺手的家伙,统统被她摔得稀巴烂,一时间鬼哭狼嚎伴着砸锅摔碗的声响,好好的家如同鬼子进村被嚯嚯了。
邻居们听到声响都出来劝架。不劝还好,越劝她更来劲。她爬起来又跑到街面上往地上一躺,左滚一个右滚一回儿,鼻涕眼泪就着尘土糊满一身,像是掉进草灰里的饺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很快有人去喊了敏芳的婆婆,老太太老脸煞白顛着小脚匆匆而来,上前寻了缘由后,一巴掌拍向儿子的后背。
“姥姥的,都是你这个惹事精招惹她,你们不要脸我跟你爹还要脸呢!”拍过后,大山妈倾身上前,又是赔不是又是说好话却是不管用。
“芳啊!你到底要妈咋样才肯起来回家。”大山妈拉下老脸低声下气地问。
“让他赔不是我就起了。”敏芳摸了一把眼泪喊道。
最终,大山还是在父母的要挟下觍着脸给敏芳赔了不是,一米八的汉子弯腰撅腚塌着膀子,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悲屈极了。至此,敏芳在家里的地位更上了一层楼。只要一不顺眼张嘴即骂,使得左右邻居,甚至整条街都认为她是一个蛮不讲理思想偏执的女子。或许“滚刀肉”这个词早就他们私底下用上了。但明面上,见了面还是该招呼招呼该说笑说笑。似乎还是老样子。
他们夫妻的闹腾,像被风卷起的落叶吹向各个角落,以至于我都搬离了老房子还能听得到。只不过,随之他们的孩子年龄的增长,这些打闹又像过了时的风筝,不再三天两头地在天上飘。由于隔得远,我们的情意虽然有所淡化,但每次相见都会抓着彼此唠上一番。而像山石一样耸立的大山,则会乖巧地站在敏芳身边呵呵地笑。一个高大魁梧一个小家碧玉,这样的一对夫妻怎么看都养眼。
就在他们正在为看房、借钱交首付,为孩子的婚房忙得焦头烂额时,大山出事了。而出事的不光是大山,还有梅芳。
大山是骑着三轮车载着梅芳,去亲戚家借钱的路上遭遇的车祸。侥幸的是,梅芳坐在后车斗里只是两条膝盖擦破了皮儿人无大恙,而大山则被肇事车撞出好几米远滚落地面后,头上磕了个血窟窿咕咕流了一滩的血水,人晕死了过去 。
大山被送去市医院时直接进了抢救室,又在监护室呆了一个月。后来看到不见好转,亲戚出主意又将他转去青医附院住进了高压舱,接着又重进了重症监护监护室。整个过程都不让家属进入,梅芳和儿子只能像个爬上热锅里的蚂蚁,站在医院的走廊里上蹿下跳。她有生第一次感觉天要塌了。
感受到她的憔悴和精神受损,两个哥哥强行将她送回家里休息,他们返回医院替她等候消息。回到家的梅芳变成二郎神睁着眼睡觉,天微亮就去外面走。失了心智一般见了谁问就嚎啕大哭。那时候的她像树梢的最后一片落叶形影相吊,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谁见了都会心痛。再也没人把她与那个泼皮耍赖的女人联系一起 。更没人把她的过去翻出来抖抖,大家有好吃的饭菜都往她家里送。
经过两个月的治疗用药,大山总算捡回来了一条命。得知大山出院我带着礼物去探望,梅芳看到我,攥住我的手眼眶突得红起来。避开大山后,她的眼泪就像洒落的豆子大把大把地往下掉。
“燕子,他出事时,我从来没像那天那样害怕。看着他趴在地上脑壳瘪了进去,地上洒了红酱酱的一摊血,我的心都碎了。我害怕,我太害怕他离开我们娘俩了!”我替她擦去腮帮的泪水,轻拍着她的手背,“大山大难之后必有后福,以后可要对他好点儿。”
她用手胡乱在腮上摸了一把,使劲点着头。
“经历这事我想明白了,没有比健康比活着更重要。之前那些是是非非在生死面前太微不足道了。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待他。你不知道那些天,一想到他要死了,我的心就像被人拿刀割掉一块儿似的难受。”
擦去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梅芳终归是没管住飞奔的眼泪。她呜呜地哭了出来。作为朋友,我只能在旁边陪着安抚着。这时大山穿着秋裤从炕上下来撒尿,梅芳赶紧上前两手掺着他的胳膊,帮他推开厕门又将他扶进去,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捧着一件珍品。
因病人需要休息不能打搅太久,我出了房门往外走,梅芳也追了出来。
“燕子,以前你老说我脾气太冲我不听你的劝说,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以后得改掉那爱吵爱骂的臭毛病,我要好好爱他爱这个家。他是陪我走完人生的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要补偿之前亏欠他的那些。”经历这一出,梅芳终于想通了。她态度的改变她的醒悟,我由衷的替她高兴。
踱步要拐出老街时,抬头一看梅芳竟然站在一棵花开正艳的紫薇树下朝向我招手。粉红色的上衣扣子松开,被风扯着衣角扬起老高,像一根奋力挥舞着的红丝带,在流风着飘扬。
至此,我每次从老街走过,那棵古槐树底下,再也没传出贵奶奶指责梅芳的话,有的只是老邻居们欢快爽朗的笑声,还有梅芳两口子亲密依偎重叠一起的影子。
那画面太和谐太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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