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千纸鹤

    那个女子又出现了。

    没有一个人看到她，或者注意到她。铅灰色的云浪在人们头顶涌动着，翻腾着，如千军万马从远处奔腾而来。不出几秒，冰冷的雨点掉落下来，滳打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渍出一个个湿痕。

    学校们口的家长和学生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每个人都想尽快回到家里，缩在沙发上，缓解一天的疲惫，或是来一盏热气腾腾的香茶，驱走寒意。此刻，每个人都将家视为最温暖的地方，一心向着那个“目标”。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个女子。

    小珂扭过头，打定主意不去看那个女子。连续四天，这个女子总是准时出现在校门口的一棵槐树下，在树荫中若隐若现。不知为何，这个女子总让她感到莫名的熟悉，总让她不得不去注意。这个神秘的人影时常在她眼前晃动，恍恍惚惚像隔着一层纱，让人感觉近在咫尺，却有触而不得。

    这真奇怪。她突然想起，在她约莫四岁的时候，她突然很想要个妈妈。这个愿望保持到她上小学。那时，她经常看着别的小孩的妈妈接他们放学，训斥或哄劝他们。她总是痴痴地幻想着那个小孩就是她自己，旁边的那个女子——一定是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美的那种，就是她的妈妈。她想起她几次在梦里遇到的那个女子，看着她微笑着朝自已走近，“妈妈！”她模糊不清地喊了一句，伸手向她奔去，却突然在黑暗中醒来，那个微笑像泡泡一样破碎了，消失了。她哭了起来，爸爸不知道怎么了，赶紧把她抱起来，重新把她哄睡，她嘴里却还嘟囔着：“你别走，你别走……”

    她想起她曾经问过爸爸：“妈妈去哪里了？”，爸爸摸了摸她的脸蛋，轻轻地说：“你的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转身去，不再说话。她还小，不懂爸爸是什么意思，但她也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爸爸也是，她不应该去探寻爸爸的秘密。但这个疑或从未消失，就像那个曾经在她梦里若隐若现的女子，它们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埋进她的心里，让她轻易不再去想。

    她明白这个女子为什么会让她感到熟悉了。她与自己梦中的那个女子重叠了，那种盼望让她不得不去注意。

    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那个女子竟没走，她没在树荫里。不知是不是幻觉，小珂觉得那个女子的衣服根本没湿，好像她只是雨幕里的一道幻影。她缓缓向前走去。她看清了那女子的脸：也许是受雨的影响吧，那张脸的轮廓不那么分明，却让小珂觉得美——一种说不出的美，透着一种别样的神情，是忧愁？是喜悦？小珂说不清楚，因为这张脸还透着一种清空，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飞奔回家。家里跟外面一样冷清，这里不压抑，但却让人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清冷，和一种不易察觉的、深秋般的忧愁。屋子里很暗，唯一的灯光是爸爸工作台上的一盏台灯，爸爸正在那灯光下工作。

    她把包放在大厅里，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试图理清纷乱的头绪。

    她觉得她是应该把那个女子告诉爸爸的。这只是出于一种直觉。她一开始想：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我最好的朋友的。可马上转念一想：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只好苦笑一下，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只是觉得爸爸是她最应该告诉的一个人。爸爸永远是少言寡语的，永远是沉默地、一声不响地做着自己的工作，让小珂觉得自己越来越不重要。印象里，爸爸几乎不曾跟她说过几句完整的话，她越是长大越是如此，让她觉得跟爸爸开口是一件很难的事。更何况，这只是她的一种感觉，一种莫名的潜意识，让她觉得那个女子是与众不同的，而爸爸会这么想吗？爸爸对她会采取怎样的看法呢？会对自己说什么呢？……算了，告诉他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就告诉他吧。一把锤子在小珂的脑海里敲了一下，她站起来，走向工作台。

    明黄色的灯光照着，为这个小小的工作台增了一丝暖意。灯光下，爸爸弓着背，聚精会神地盯着手中的稿件，握着笔的手有些颤，或许是工作了太长时间，他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眼睛，又马上投入到工作中，竟没注意到她。那一刻，小珂突然发觉，爸爸早就不年轻了。说到底，爸爸“沉迷”工作，不还是为了她吗？爸爸是努力想让她过得更好，只是用着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罢了。

    “爸爸……”她不自觉低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爸爸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就是……”她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有些语无伦次地将那件事说了出来。

      “……我梦到过她，她让我觉得很熟悉，就……就像我的妈妈一样。”小珂小声地补上了最后一句。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仿佛时间停止了流动。小珂看不清爸爸脸上的表情，因为那张脸隐在阴影中。他在想什么？是不是我说了不好的事情？小珂心里有些忐忑。

    “小珂，你相信世界上有另一种人吗？”半晌，爸爸开口了，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着，像是在对小珂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地球以外，甚至宇宙以外的世界。只有下雨时，他们才能来到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你看不清他们的脸，因为他们永远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他们没有感情，没有人的喜怒哀乐，就像精灵。而你的妈妈，就是这一类人。”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妈妈，是在一个雨天，一棵校门口的槐树下。那时，我只相信科学，直到我看到了她——你的妈妈，那个美丽的精灵，而当她看向我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她变得越来越清晰，就像一个这个世界的人一样。后来，我才知道，一个精灵，只有当遇见这一生最爱的人时，才能变清晰，因为爱是一种感情，爱就像胶水，将一颗空虚的心粘起来了，将一个空虚的人充实了。而大部分精灵，是一生都没有这样的机会的。”

    这个世界以外居然还有不同的世界，还有不同的人，而自己的妈妈就是一个像精灵一样的人，这多奇怪呀。可是妈妈也有感情，也懂得什么是爱，就像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人一样，即使要学会这种感情对她来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小珂不知道这些话是怎么跑到她的脑子里的，但这些话就像流水一样，缓缓流进她的心间，将一个冻结已久的“冰块”给融化掉了。

    “小珂，你不要怪爸爸，爸爸也不想让你的妈妈离开，如果爸爸不爱妈妈，怎么会有你呢？精灵和人注定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但是爱不一样，爱是可以让两个世界的人心灵相通的。爸爸和妈妈虽然不在同一个世界，却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让小珂快乐地生活，快乐地长大……”

    爸爸突然停住了。他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对小珂说，但他说不下去了，那些话像一个小球哽在了他的喉咙里，压着他心中无法控制的情绪。他注视着小柯让自己的心情稍稍平复一下，然后说：“小珂，我知道你的妈妈为什么回来，她想把你带走，带到她的世界中去。小珂，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愧对你，你没有得到你理应得到的东西。你知道吗？当你小时候在睡梦中呼喊你妈妈的名字时，我真的非常、非常难过。这次即使你选择离开，我也不会怨你。你不是精灵，但你可以到精灵的世界中去，因为你是精灵的孩子。”

    说完，爸爸起身离开了。他知道小珂需要一个清静的时间。他走了两步，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如果……你想要走了，就在那张蓝色的卡纸上给我写一封道别的信，好吗？”说完，就隐没在黑暗中。

    小珂站在窗边，久久地凝视着窗外。已经是深夜了，几棵树在深深的夜幕中摇摆不定。她明白了，当她问爸爸“妈妈去哪里了？”这个问题时，爸爸为什么转过身去不在说话。那是一位父亲对女儿的愧疚，以及对所爱之人深深的思念；她明白了当她第一次见到妈妈时，妈妈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但里面更多的是犹豫与一种悲哀……她曾经日思夜想的那件东西，现在就在她的眼前，在她的一念之间，她便可拥有像所有其他孩子所拥有的东西了。那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啊……一刹那间，她几乎很想立即离开。但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她无意间瞥中的那件东西几乎改变了她从此的生活。

    那是一张照片，只有两寸左右。照片上，一个男人双手举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手里则举着一支蓝色的千纸鹤。画面中的父女笑得那么灿烂，却让小珂感到另一阵突如其来的心酸。因为那对父女旁边有一处很大的空白，像是有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如今已消失了。而画面上的小女孩好像也褪了色一般，逐渐从画面中隐去。

    那个男人就是爸爸啊。他已经失去了妈妈，他唯一爱的人，也是唯一陪伴他的人就是他的女儿啊。而如今，如果连她也离开了，爸爸会有什么感受呢。她不能让爸爸守着这座再也没有声响的老房子一个人孤寂的生活，孤寂地徘徊。爸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了，她就是爸爸的全世界。

    她豁然开朗，心中摇摆的指针终于停住了停在了那个最好的点上。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蓝卡纸，微微一笑，伏在桌上，在温暖的灯光下睡去。

    清晨，浅紫色的天空泛起鱼肚白，为云彩上了层淡淡的胭脂。金色的阳光浅浅的，并不刺眼，像一条光滑的绸带飘进窗子，将整个房子也笼罩成浅金色的了。一个男人走入阳光，瞥了一眼桌上的那抹蓝色，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却发现那是一只蓝色的千纸鹤，在金色的朝阳中展开趐膀，蓝得那么纯净，那么温柔，如同它旁边那个女孩睡梦中的笑靥，带着释然，以及最真挚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