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王墓
汪淮江
古都多坟,譬如长安“五陵”,北京“十三陵”,俨然城市名片。
南京的历史名人墓葬多在紫金山,远及六朝,近至民国,上下南北,蔚为大观。大者谓“陵”,有明孝陵、中山陵,中者为“墓”,如孙权墓、廖仲恺墓,小而称“冢”者不计其数。
建墓之首要,在于风水。山阳为上,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挑得的。洪武皇帝自己拿走了钟山之阳,把山阴留给臣子们,对不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能有墓就算不错。
现今钟山北麓的板仓街一带,在光学研究所和师大紫金校区之间夹着中山王徐达的墓园。巴掌大块地方。大概去过的人都会觉得朱洪武太抠门,自己的孝陵建那么大,开国第一元勋的就弄这么小?
当头的神道碑,虽显残旧,规制却很奇怪。据说,它比孝陵朱元璋神功圣德碑要高出近二十公分,去除龟趺和碑额,单比碑身,那更要长出整整一米。徐达作为朱元璋的臣子,其神道碑比朱元璋的还高,岂不有违君臣礼制,背负大逆不道的罪名?《明史》载,徐达是朱元璋凤阳的老乡,二十二岁开始追随朱元璋南征北战,战功显赫,名列功臣第一。洪武十八年,五十四岁的徐达暴病身亡,朱元璋悲恸不已,追封其为中山王,赐葬钟山之阴。史书上还说,其他功臣死后,都由“翰林官制文,立神道碑”,唯独徐达墓前的这块神道碑是朱元璋亲自撰写的。既然是皇帝御制的神道碑,其规模当然要超过普通功臣的神道碑。然碑高盖主,终是说不通的。
细读碑文,但见碑文中凡断句之处皆刻有一个小圆圈,或在最后一个字的正下方,或在其右侧,大小如同句号一般。正是有了这些句号,通篇碑文读起来分外顺畅。众所周知,用标点的习惯,是在白话文产生之后才出现的。六百年前的明朝,碑文标有句读,实是奇闻。传说,这是因为其碑文由臣下代笔,怕粗通文墨的朱元璋读来不便,便加上圆圈断句。后来交付工匠镌刻时,因是皇帝“御制”,不敢删改,只得依样画葫芦,故留下了标有句读的碑文。不过,传说归传说,若是大臣如此行事,无异公然揭皇帝没文化的老底,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故,又成一谜。
其实,徐达和朱元璋的关系,本身就是个谜。
传说,徐达是被朱元璋逼着吃蒸鹅而病发身亡的,而且,老百姓似乎只认这个。然这毕竟是野史村言,终不可靠。徐达是洪武十八年去世的,其时朱元璋身边的老战友,被杀得差不多了。这些人,有的该死,有的连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要杀掉,反正就是杀掉了。朱元璋眼前就剩下这么一位一辈子忠心不二、恭谨到家的老兄弟了。当年北伐蒙元、扫荡漠北的雄姿英发的大元帅,如今竟成了这么个糟老头子,嘿!自己呢,也是满头华发,唉,都老了。他会造反么?不会吧,不会的。他,和他们不同,他,绝对是自己人。毫无疑问,朱元璋绝对是中国历史上杀人最多最狠的开国皇帝(明朝的开国名臣,留给我们的记忆除了他们的功绩,就是他们的惨死,很少有人能得善终),但我想,此刻,朱元璋再不会对徐达生出什么疑心,剩下的,也只是些许无奈和感伤吧,毕竟,都老了,陪了自己一辈子,不容易啊(我觉得,历代英主的暮年大概都会生出这样的情结)。
神道两侧,排列着石马和马夫、石羊、石虎、武将和文臣各一对(石刻倒是规矩得很,数量不但较孝陵神道石像少得多,而且每件的个头也都要小许多),这些石像已是残破不全。六百年雨打风吹去,带走了它们往日的威风和傲气,剩下的全是穆然与平和。它们是徐达的老仆,浑身也都是老仆的气度。它们有很多故事,我想,它们讲故事的语调肯定是极平缓的,如“白发渔樵”的今古闲谈。
神道末尾,有丘隆然,徐达夫妇就合葬于此。我登上土丘,和徐达靠得很近,一个在外面,一个在里面,一个是现代布衣,一个是曾叱咤风云的大明魏国公、谥“武宁”的中山王,但现在,相距不过几步。我向他鞠了三躬,无论如何,他是汉民族的大英雄,功勋不让卫霍,这是谁都否定不了的。“烟雨河山六朝梦,英雄儿女一枰棋”,这一联之于徐达,是当得起的。
躺在草坡上,点了根烟,想起京剧《大保国》,那位怀抱铜锤、自称中山王后的徐延昭大人与其先祖性格截然不同,他竟敢说“半由天子半由臣”(很奇怪,有关徐达的剧目却很少),恐怕要吓坏他的祖宗!或许天意弄人,三百年后的孔尚任和徐达开了个更大的玩笑——在《桃花扇·余韵》一折里,出了个皂隶,录他念白如下:“朝陪天子辇,暮把县官门;皂隶原无种,通侯岂有根。自家魏国公嫡亲公子徐青君的便是,生来富贵,享尽繁华。不料国破家亡,剩了区区一口。没奈何在上元县当了一名皂隶,将就度日……正是:开国元勋留狗尾,换朝逸老缩龟头。”不知是孔尚任对徐达印象不佳,还是想藉此更好地抒发兴亡之感,反正,倘若徐达泉下有知,定会尴尬得要命。但仔细想一想,“皂隶原无种,通侯岂有根”是极有道理的,这就是历史。
起身远眺,长空雁嘶,钟山苍莽,瞑色四合。走出陵园,看门的老人缩在棉袄里,倚墙而坐,他看着我,眼神像极了那些石人的,我也看着他,我觉得他是徐达的后人。他好象在哼着什么,哦,“臣不奏前三皇后代五帝,奏的是大明朝一段华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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