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再等天黑了,此刻星光的角度正与我们在上个故事的扉页相遇时重叠,把纱幔拉起来,我有点冷了……放心吧,不用再检查了,正如前两次小故障一样,这一次,录音机也必然将再次记录下这场凶杀。好啦,让我来向你们介绍自己和这座城市吧。到这,允许我总无法遏制地要吟诵起那个被我吃掉的女诗人的诗:
世界在末日中鼾睡,
城市在谎原上相爱。
这个世界的最后之城与最后之人,永生之城古特松与握其嚼环者:我,一个忘记或者不愿记起自己名字的人。
瞧瞧窗外这大片金碧辉煌的矮屋(唉……)此刻沐浴在幽暗的黄昏下,散发着令人陶醉的鲸鸣般的呻吟轻叹……在摸着墙、拖拽半边身子来到这座塔之前,在那些街巷里东拐西绕……你们也应该发现了,万籁已被织进了虚空的绣图,只剩风在耳边,带来高墙外,沙粒的挣扎与无穷尽的提问……
提问,提问……让我这正值壮年的老头眼前陷入昼夜分切时头脑混沌的提问……你们再次走进了这座塔楼,登上环绕高墙的石阶,目睹或幻想了潜伏在泥沼般深褐的青铜地板里两栖巨兽的凝视,当你们路过三楼听到狗叫,在四楼那些罗巴斯式的华丽客房里如蝴蝶晕头转向,最后误入这间琉璃卧房,你们都会问我这个问题:你就是我们旅途之沙漏里,从上往下掉的最后一粒沙吗?你就是我们旅途的终点我们的答案吗?
噢,实话说,我并不懂,即便我早已知晓你们将来到这个已被沙子淹没的世界,我能先你们一步就说出你们心中所想。但是是的,即便我们已经在无数个剧情一致的故事里相遇无数次,我也不知道你们要寻求的答案是什么。
从你们的外貌来看,你们应该是我史前的同胞,也就是古特松文明尚未毁灭前的人,但我想你们应该来自更遥远的时空。关于我的身世,我不愿多讲,眺望窗外的街道也看不到这部分情节。关于我,可以从巴罗萨教历元年说起,我统治着一座远洋岛屿,每天生吃五十个个活人,半头鲸鱼,生嚼一种木匠用来制作脚凳的香木。
你们问到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是的,时间。我被困在这座迷宫里的迷宫时间已久,甚至久到连时间都忘记了我。坐拥天下财富的卡扎玛王把我关到了这,由一只驼蛛商队带路;他让我管理这座宏伟的城市,把此城的嚼环和权柄都交给了我。不要问我为什么要接受一座沙漠之城的王座!你们这群异乡人,生机并不取决于是沙漠还是绿洲,只取决于时间的慷慨与否。智慧超群、声名远播的卡扎玛王不止引来了四方的来使与和信,也把我从远离大陆的岛屿引来。我跨越大海汪洋,其间发生过海难,我曾一口把海水喝少了十分之一,卡扎玛王与我比赛唱诗,我靠吼叫吓跑了所有听众乐师;陨石孵化出两只力大无穷的喷火巨牛,卡扎玛对它们束手无策,而我单手就把它们撕成碎片。卡扎玛本该信守承诺奉我做受膏者,如今我的怒火和忏悔却失去了用处,我这可怜人被他三言两语骗来了这,他为我建造了一座迷宫。
看看窗外此刻这可恨可诅的美景吧……卡扎玛用情节、纸页和巧妙生花的笔触为我打造了一座迷宫,范围从西方蜘蛛人的安儿比,到遥远东方的泰河之地。在我运用蛮力战胜他之后,我被安顿在万京之京郊外最豪华的帐篷里,美味佳肴伸手便是,我放松大意。而在城墙内,那位狡黠的君主却连夜召集亲信和祭司到皇宫中。他们面见君主,慌动如草芥的人群让卡扎玛忧心忡忡,他恐惧他的大拇指和耳朵,会被遭恶魔附身的民众用弯刀割下……群臣群策群力,一位大臣向智慧之主伸出了臂膀,向他谏言,提出了建造一个超越时间的迷宫的想法。你们若是要问我迷宫在哪,唉,如果你们可怜我这可怜人的话。不妨起身到那窗边……我把那座迷宫指给你们看。
错综复杂、一模一样的街道房子,金镶银缕,在太阳的万丈光芒下熠熠生辉,如连绵不断的闪光的群山峻岭,蔓延至亘古的城墙……
这就是迷宫了?
不错,这就是迷宫。一座时间和空间上的双重囚牢。我的语言并不是扑朔的飞蛾,不会落在你的眼皮上遮挡你们的视线。看懂了吗?这个城市是一部一页纸的小说。你们之前走过这些路,相信你们早已发现这街道曲曲折折,不断重复着一定的规律:到尽头,然后小径藏在转头的阴影里。这是一种循坏,一个莫比乌斯之环上蚂蚁无法逃脱永恒的重复。一个二维空间上的圆无头无尾,就像不断翻滚的命运之轮;小说的剧情无始无终,一种三维世界的圆形被那位世界之王意外发现。没错,就是小说,文字有魔力是确有其事,而人物栩栩如生从来都不是赞美之词。
卡扎玛王接受了那个大臣的建议,接下来如何建造迷宫成为了难题。那位万王之王想到古代城市阿巴阿,那里的人用不断重复的故事来躲过死神的注目和无情之镰。于是这神样的设想被卡扎玛反其道而行。他想到用故事把我永远困住,锁在时间漩涡的涡眼里。在那,一切外界的变动都与它无干;王朝更替、瘟疫战争,直至世界末日都影响不到那里(于是,我果然与这座城成为了这颗星球最后的牧者)。在那,虚构的月亮和太阳会按规律升起降落,虚构的大海潮汐也依旧受虚构的月亮影响,该有的一切都会有,虚构的百兽群禽在虚构的草原上追逐交配。那是命运给受膏者秘密的启示,这个歹毒完美的计划在他的脑海里酝酿而生。一位国王和一群石匠成为继任的创世神,一个新的宇宙在沙漠里被迅速建起。刻宇和阿西斯的柏木由海路到陆路运到这,城市只缺一位国王。
那时候,我知道卡扎玛在为我建城,我接受他多如海沙的给养;应接不暇的宴席让我头昏眼花,笙歌宴舞直到城市建完才结束。他把王权交给了我,驼蛛商队把我带到了这;昼夜的酷热极寒都挡不住我,贪婪和愚蠢让我渴望快一眼见到属地。我来到了这座城市,就在这里,从这窗外,然后我发现我遭到了令我万劫不复的诅咒。卡扎玛王用房屋和街道构成了文字为我写成了一部小说,在小说里我只干一件事:复述自己的一生,然后因为作者复述了自己的一生,也就意味着故事的主角也干了同一件事:复述自己的一生。于是每个我都是同样,排队掉下去,像漩涡永无停止。我在清早来到这里,今日就得死。我已不知身在第几个故事里,只知道我不是真正的我,所有郑重其事的行为都是泡沫的无谓挣扎。明白我的人已经死去,我再也无法摆脱这轮回的宿命。
…………
我的思想还在流淌,可我知道录音已快到尾声……疲倦已如夜神的手指抚上了我的太阳穴……你问我我会怎么死。被人杀死。籍着谁的手,籍着眼前之人的手。在这些烈日下的街道漫游的你们(发现屋内麦茶还飘着热烟,炉火也正旺,却毫无活物的影子),瞧着那象牙制的街道地板,黄金包裹的檐角,圆柱顶部的玳瑁镶金花饰,在某一刹那,你们不觉得这是另一片荒漠,存在于比它更大的沙海里吗?
上床躺下吧……如今(日落近无踪)……你们的命运就是杀死我,杀死一个凶残的巨人,然后明日黎明,我会再次兴致勃勃地来到这,直到看到这部小说。故事又快到尾声了,愚人呐!真正的古特松,不仅古特松城,或许连古特松星也早已毁灭,你们来到一颗虚构的星,进入一座虚构的城,遇到虚构的我,也证明了我们以及我们身处的宇宙的虚构……朋友,接受我这食人者对牲畜的爱抚吧……实际上这段对话的真实性也无从考证,连死亡也无法避免被假冒,你们说你们渴求被理解……好吧,唯有感受永远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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