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中旬的时候，我辞职了。尽管有很多个正当理由，比如其根本没有成长空间，再比如该公司所在行业正在走下坡路，等等，总之全都是公司的原因，是能让人理直气壮的原因。
但在这漫天的正当理由中，也埋藏着那么一个很细微的不正当理由：我很喜欢的同事也都要离职了。
他们要走了，所以我也不想留了。
这很搞笑。我是一个成天把“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挂在嘴边的人，竟然会为了这么些终究要告别的人放弃一个已经熟悉的环境。
在我以自私为主导的世界观里，“为了某人而放弃某些东西”这样的事情是不应该存在的，江直树为了湘琴放弃了重点大学、去了湘琴所在的普通大学，这样的事情我就不能理解。
于是我很认真地思考，终于在某天茅塞顿开。当初我就是因为这些美好的人留下来，现在因为这些人而选择离开，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我心安理得，抱着箱子离开的时候，内心得意，潇洒极了。
事实证明，我再一次吃了感性行事的亏。
找工作十分痛苦。
在四处碰壁之后，在对招聘方失望之后，在发现自己依旧两手空空一事无成之后，我终于悲哀地发现我离开的那家公司简直就是天堂。
我离开时候一股脑的热血，终于凉了个透顶。
没有工作的每一天都像是凌迟，我甚至连电灯都不敢开，觉得自己不应该浪费资源。于是我不敢有片刻的清闲，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见人说鬼话见鬼不说人话，说得天花乱坠，脑子里都有另外一个自己忍不住地出来质疑：这个人是我吗，这个人不是我吧。这个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
有个面试官突然问我：你是不是不开心。
唾沫横飞的我突然间停了下来，好一会之后才尴尬地左顾而言他。
经常有人问我是不是不开心，我以为那是因为他们与我足够亲密，能够领悟到我每个不经意的皱眉。
可连陌生人都能察觉到我情绪不佳，那应该是我的表情管理系统失控了。
我忍不住想给自己一巴掌。作为一个成年人，是应该像牲口一样的，永远青春，永远热泪盈眶，永远朝气蓬勃。
后来接到入职通知，我没敢去。
我觉得他们好像在嘲笑我不配当成年人。
半个月后，我入职了一个我在面试的时候做好了表情管理的公司。
领导看上去和蔼可亲。一开始我觉得有点幸运。
但我必须承认，我的看人能力特别差，甚至可以说从来没有看准过。以前给同学介绍家教，我说家长人很不错，后来那个同学向我百般吐槽该家长的不好。我把朴瑾惠当了多年的偶像，后来她形象倒塌，进去了。
朋友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你要学会看人。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旧没有学会怎么看人。
可能是因为大家的表情管理都做得特别好。
然后我开始忙，不停地忙。
从加班到6点，到8点，到10点，再到凌晨2点。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忙什么。
我也依旧觉得这些工作毫无意义。
我问好友：为什么我做不到对生活很热爱。
她回复我：因为你既不觉得未来有希望，也不认为今天就是最后一天。
我沉默了很久，心想原来无论多少年过后，我都是像今天一样一事无成。
新领导很不可思议。
他对我的定位，与我对我自己的定位，落差大到可以发电。
我一直以为我就是一个打字的和拍照的。但他似乎决心挖掘我在其他各个方面的潜能，比如侦察与搜索能力。我已经不止一次跑上跑下只为寻找他那不知道被他忘在哪里的车钥匙。
他在上一秒才说过一般不派我出外勤，下一秒就通知我跟他们出差。
我愣了一下，点头说好。深深地明白了原来领导讲话都是放屁。
这趟出差终于使我从一个找钥匙的蜕变成领导们的私人助理。
我身上所有的口袋，装的都是领导们的打火机和香烟，他们时常乱扔乱丢，一旦找不到便怨我。他们的行李又重又大，时常毫不客气地压在我的肩膀上，还嫌弃我动作不灵活。他们脾气暴躁，一旦生意不顺心，我被成了炮灰。
在某个酒店的电梯里，我无力地靠着墙，悲哀地想着我从来不曾吃过这等苦。
我经常想起大学时候心甘情愿为教授们鞍前马后的同学Z。当时我一直看不起他，觉得他就是一个可怜的小公务员。
现在有点敬佩他。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成熟，从一开始就自我定位准确。
在去往另一个出差地点的路上，领导突然兴致勃勃地想去找某商业合作伙伴喝一顿，于是我们下了高速。一路上他们在讨论高房价以及眼前宏伟的架天桥，热火朝天。
我对房价没有概念，对政府的工作也不甚在意，只一个劲地盯着这座城市的神奇之处：左边是高大的深绿色的山，右边是霓虹灯和通天高楼的繁华商区，中间竟然没有任何的过渡，突兀得就像一根断掉的筷子。这种强转折让我很是震惊。
再往前走，才发现这筷子居然又折了一段。一条老旧的商业小巷呈现在眼前。小巷弯弯绕绕，伴随着模糊的叫卖声、烧烤摊的烟、红色西瓜上的苍蝇、破旧的店面装潢，以及那些毫无畏惧走在路中间的人，导航此时也不起作用了，车子不能前进一分。
领导开始发脾气，像小孩子一样说不吃了不吃了早知道就不要拐进来受这等苦这是什么鬼地方。我开始有点兴奋，因为如果不去赴这个饭局，就代表着我可以去找落脚的地方休息了。
但这个小孩明显只是说说而已，在折腾了两个小时之后，终于见到那商业合作伙伴之后，他立马成为了一个毫无脾气、举止得体的大人。
真希望他在我面前也可以是一个大人。
我也偶尔会想起我的上一家公司、上一个领导，然后终于明白，人生就是从一座监狱，走进另一座监狱。
我的很多朋友都十分擅长教导我，他们说：你不要太专注于自己内在的情绪，你要往外看。注意力要向外，把心量放大。
我心想，好吧。于是我买了一本佛经。
每次我都是把它当作一个笑话讲，但我确实是因为念佛经而得到了某些疏解。
《心经》说：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我必须承认我对佛经的造诣不高，但像这样的句子，翻译于我而言还是绰绰有余：去吧去吧，去经历吧，愚蠢的人类。
我就是这样撑着的。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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