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完了。
出电梯，我一看表，九点一刻。已经过了门禁时间，儿子又该骂人了。
我的胸口，有点发闷。
或许，每个有孩子的大人，都会有不想回家的那一刻吧。就像我现在这样。
我深呼一口气，掏出钥匙开了门。
不出所料，儿子正瘫在沙发上看动画，电视开得很大声，吃过的外卖包装乱七八糟地摆在桌子上。
我放下包，换了拖鞋。往卧室看过去，老婆正戴着耳机，抖着腿玩游戏。
这个家，谁都没有发现我回来了。
2
“儿子。”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句。
儿子转头看到我，原本的笑容迅速消失了。他的脸色，变得比行政事业单位的办事速度还要快。
“你看看几点了！”儿子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你干什么去了？！”
“今天签了一个合同，客户非要请我吃饭，所以回……”
“你放你妈的屁！你有几斤几两我不知道？趁早给我说实话，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儿子的怀疑，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开单了，他当然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最近两年，市场环境不太好，我的工作业绩一直很差。每次吃饭的时候提到这个，儿子总是长吁短叹、旁敲侧击。
“哎，我怎么摊上了你这么个爹……”、“哎，今天我同桌跟我说，他们家又买了套房……”、“哎，咱们家算是没指望咯……”
而我，往往只能默不作声，一口一口地把碗里的饭扒完，然后自觉地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继续工作。
有时候到了周末，我会小心翼翼地试探：“儿子，我能看会儿NBA吗？就一个小时！”
儿子从不回答，他只会问：“工作做完了吗？”
“做完了！”
“做完了就不知道再看看书？别人过周末，你也过周末。别人绩效考核拿A+，年终奖拿几十万，你怎么不学一下？”
这个时候我就没话了，只能悻悻地回房，打开《十年销售八年死磕》、《职场不相信眼泪》、《你卖得不好，是因为你电话打得不够多》之类的书，佯装认真地读起来。
3
“我真的和客户吃饭去了。”
我知道儿子不信，所以走到玄关，从包里取出合同，递到了儿子面前。
儿子接过合同看了看，然后仰起脸问我：“你没骗我？这不会是你自己弄的吧？”
“不信你给我老板打电话！”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有底气了。
“嘿，你他妈别给我来这套！三个月才开一单你还来劲了！”
儿子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你还觉得特光荣是不是？我跟你说，你是不知道我每天上学有多丢人。好嘛，别人爸妈送孩子上学开的都是奔驰宝马，你呢？从我上幼儿园那天起，你开的就是那辆破车！”
我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你说你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你能有点出息没有！职位职位上不去，工资工资就那样，真不知道我妈是怎么瞎了眼看上你了！”
“你有出息！你有出息给别人当儿子去！”我再也忍不住了，心像被刀子剜了一瓣。
“他妈反了你了！”
儿子跳起来给了我一巴掌，接着是雨点般的拳打脚踢。
我没有还手。
像废柴一般的我，没有资格还手。
4
“哟，怎么啦，怎么啦？”
老婆听到动静，从卧室里跑了出来：“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得这样打爸爸呀！”
“你自己问你老公！”儿子气呼呼地回房，“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怎么啦老公？又惹儿子生气啦？”
“没事。就是拌了几句嘴。”我低着头，坐到了沙发上。
“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
“哦，没事就好。那我接着玩游戏去了啊，今天约了姐们儿一起刷副本，特别关键！”老婆有点不好意思，在我火辣辣的脸上亲了一下以示安慰，“对了，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说完，她就赶回卧室，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客厅。
电视依旧在大声地响着，里面的动画人物没完没了地笑个不停。
我一抬眼，他们好像正在一起笑我呢。
哈哈哈哈，你这个没用的傻逼。
5
我哭了。
特别委屈地哭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晚饭结束时客户送我的钢笔，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本来，我想把它转送给儿子，告诉他，爸爸终于签单了。我希望他能有这么一个瞬间，因为爸爸的成绩而骄傲。我希望他跳起来扑到我的怀里说：“爸爸，你真了不起！”
可是，现在看来，这好像不大可能会发生。
所以，钢笔用不着了。
我抹了抹眼泪，我想我妈了。
想她做的红烧鱼，想她炖的排骨藕汤，想她拿着打到一半的毛衣在我身上比来比去，想她微笑着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没事，有妈在呢！”
我走到阳台，拨通了妈的电话。
嘟……嘟……嘟……
“喂，儿子啊……”
“妈……”听见电话那头亲切的声音，我几乎又要哭出来，“妈，我好……”
“儿子啊，妈正在排舞呢，现在不方便跟你说……”
“妈……”
“好好，我马上挂，马上挂。儿子啊，教练说我了，我挂了啊，我一会儿忙完了就给你打过去……”
“妈……妈……”
嘟……电话挂了。
6
温热的洗澡水，在我的身上肆意地淋着。
我在花洒底下站着，一动不动，就像傻子一样地站着。热水顺着我的头发、我的脖颈、我的后背，流向我的大腿、我的膝盖、我的脚踝。
我的全身都暖了，可心里，还是觉得凉。
过了好久，我回过神，擦干身子上了床。
我睡着了。
朦胧间，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朝我的小腹底下摸了过来。
“老婆，你干嘛啊……”我睡眼惺忪。
老婆不说话，只是在我的身上继续摩挲。
我今天是真的没有心情做这种事，于是不耐烦地抱怨：“我好累啊，你让我睡一会儿吧……”
老婆非但不听，反而一翻身子坐了上来。之后，随着她如水草般暗暗摆动的身体，我的情绪，在黑暗里膨胀了。
“我厉不厉害？厉不厉害？”老婆一声声地问。
哼，真是搞不懂女人在这种时候哪来的谜之自信。“嗯，厉害，厉害，老婆最厉害了！”我闭着眼随口附和。
可就在我准备开始仔细享受这抑郁夜晚里的片刻欢愉时，一切结束了。老婆瘫倒在我的肩膀上，然后转过身，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儿，她睡着了。
我清醒地看着她的侧脸，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她还是那个当年我单膝跪地向她求婚的女人。只不过腰身圆润了一些，眼角也多了些细纹。
陌生的是，我已不知道，她是否依然爱我。
7
我穿上睡衣，走到阳台，点了根烟。
呼……
空气清新如洗，远处的高楼亮着霓虹灯。我往下看了一眼，树丛被路灯照着，发出奶白色的光。
如果从二十五楼跳下去，“啪”地一下，一定很痛吧。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突然，手机响了。
啊，肯定是我妈打过来的。我从睡衣里掏出手机，却看到了“老板”两个字。
他这么晚找我干什么呢？
“喂，凉太啊，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
“哦，没有没有，您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跟你说一声：辛苦了！”
“啊？”
“刚才客户打给我，说今天跟你签了合同，希望合作愉快。还说你这个人勤奋上进，工作特别努力，让我好好关照你呢。”
“没有啦老板，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在电话这头，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对了，这段时间你跑客户辛苦了，明天就在家好好休息一天吧，不用来公司了。”
“啊，不用不用，合同签了，我还有一些后续的工作要处理……”
“年轻人啊，工作，是做不完的……”老板打断我，“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好好休整一下再继续吧。哦，凉太，我还有一句话想对你说：请在任何时候，都要相信自己。加油！你很了不起！”
“嗯，谢谢老板！“突然的一阵鼻酸，我眼前的霓虹灯模糊了。
“好了，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吧，晚安。”
“嗯！晚安。”
这个时节，天气已经很冷了。
可是挂了电话，抬头看着远处夜空中一颗最亮的星，我的心里，却涌出了不尽的暖意来。
文／易老板
图／Med Badr Chemmao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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