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图
2011年9月21日日本爱知县名古屋市一所高中发生了一起坠楼身亡事件,死者是该校高三的女子高中生桐生舞子(18)。经过调查,事故和谋杀的可能性被排除了,警方推断这是自杀。
这宗新闻本身并没有特别之处,我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件事,是因为当时我在百度一名笔名叫作“桐生操”的日本作家。按照度娘的尿性,在你搜索日本人姓名的时候,你总是可以在相关搜索里找到一两个认识或者不认识的AV女优,然后不知不觉地就偏离了初衷。但这一次是个例外,“桐生舞子”与任何那方面的“桐生”和“舞子”都没有关系,她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女子高中生——反正新闻报道就给人一种这样的感觉。
从报道可以看出,桐生舞子生前是个性格孤僻而且阴郁的女生,容貌并不出众,在学校里没有朋友,独自一个人吃午饭,体育课上组不到队,修学旅行被落单,而且很有可能是被同学欺凌的那一方。这些特点基本上就是少女漫画里女主角的标配,如果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神展开,这样的人生开局实在是死路一条——而实际上她也这样做了。然后记者采访了她的同学,老师,家人以及目睹了她自杀那一幕的路人。人们的反应不能说冷漠,但也是常见的程序化套路。同学的反应主要包括“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自杀”以及“我早就察觉到她有点不对劲”这两种,班主任老师因为此事引咎辞职,在采访中表示,他对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失察非常内疚,家人非常难过,没有对媒体说太多的话,而目击者的反应则是“还以为在拍电视剧”。
在对死者生前经历的回顾中,我稍微得知了一些关于那个粉碎性骨折地被黄色警戒线包围起来的女生的信息,而其中有一些东西我觉得很离奇,甚至情不自禁地想去代入她的身份和角度,试着去思考并理解她的生存方式。
在桐生舞子屈指可数的个性中,有一项兴趣爱好是非常特别的,那就是砌拼图。据她父母所说,桐生舞子非常喜欢砌拼图,在她的房间里至少有二十盒的拼图,大部分都是以著名城市风光为题材背景,典型的包括俯瞰纽约曼哈顿市区,自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仰视埃菲尔铁塔,自伦敦眼的最高点眺望大笨钟和国会大厦,诸如此类。桐生舞子的家境还没有富裕到能够出国旅游,因此这些拼图不太可能存在特别的纪念意义,我猜想这可能是一种憧憬的形式。
但是桐生舞子砌拼图的方法与常人不同——她是在黑暗无光的房间里砌拼图的。桐生舞子的房间很少开灯,而且窗帘非常厚,只要拉上了窗帘,即便是正午,房间内也可以暗得不能视物。据街坊邻居说,桐生舞子的房间几乎没有打开过窗帘,也从来没有透出过灯光,而她的父亲证实了她生前患有轻度的畏光和弱视,这是长期待在暗室的结果。
事情变得有点奇怪了。拼图的制作工艺其实非常简单,只是在印刷好图画的硬纸板上用设定好凹凸轨迹的闸刀进行加压切割而已。但是切割轨迹的设计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不可以出现完全相同的两块拼图,否则拼图就不成立,这在竞技专用的巨幅拼图中尤其如是。在理论上,一个受过训练的拼图玩家或者盲人确实有可能在黑暗环境中利用触觉区分每一枚拼图的差异,然后把全图拼砌出来——然而桐生舞子显然并不是其中之一。
桐生舞子的拼图作品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除了四方形的框架外,她的拼图几乎看不出原型来,混乱得有种令人反胃的魔性,有很多块拼图甚至能看得出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相邻拼图的形状,只是蛮不讲理地把它们压进缺口之中。整幅拼图虽然保持了完整性,但是图案已经歪曲变形得不成样子了。
二十几幅拼图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况,因此可以断定,她是有意识这样做的——只是那背后的动机实在耐人寻味。注意到这一点当然不止我一个,在优秀的侦探推理文化中浸淫已久的网络阴谋论者马上就据此断定拼图是桐生舞子留下的死亡信息,这场自杀是一宗隐蔽的谋杀,在歪曲的拼图里必然藏着能揭露真凶的关键情报。
有谁会处心积虑地谋杀一个落单的女子高中生,还费尽苦心地把事情伪装成自杀?保持着不伦关系的老师?暗藏着猎奇杀人癖好的高中生?还是说是为了诈骗保险金而痛下杀手的父母?但桐生舞子的生存方式实在太过谦卑了,就算牵强附会也找不到任何戏剧性的种子,反而能找到很多催化自杀的契机性事件,比方说班主任曾经批评过她数学成绩退步了,小混混般的同班同学当众嘲笑她的发型,她和父母就毕业出路问题发生过小争执,最后以她的屈服结束。对敏感脆弱的十八岁少女而言,诸如此类可以促成自杀的诱因数之不尽。即便说是谋杀,恐怕也像东方列车杀人事件一样,只能把凶手定为包括学校和家庭在内的庞大群体,这个群体里的每一个人都应对她的死亡负责,但是那样实际上相当于谁都不需要负责。
桐生舞子像空气一样透明地活着,桐生舞子像空气一样悄无声息地死了。阴谋论涌现的速度比不上人们遗忘的速度,到最后还在被叨念的只有千篇一律对教育缺失的控诉,而对此人们早就腻了。即便桐生舞子死了,人们也依然是那样过,有没有她都没有分别,她名副其实地化作了空气。
当我看到这条新闻时,事件早已过去好几年了,桐生舞子即便成了怨灵大概也早被净化了,因此我认为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开始自己任意妄为的解读。我再次观察起她生前的拼图——那些混乱无章的作品。
埃菲尔铁塔的支架长出路灯,街道的路面向空中延伸,时钟的指针散落在地面,指向贴在大厦外墙上的罗马数字刻度,重力法则被颠倒,天空与地面彼此交错,高楼大厦的碎片浮在上空,而太阳与白云一同被挤压在地下的罅隙之中。很难想象她看到自己在黑暗中拼凑出来的结果时会是怎样的表情,但越是不可思议我便觉得越是有趣。然后我产生了一种想法——桐生舞子在黑暗中砌拼图时,她也许不是想利用拼图的碎片还原出原本的图案,相反,她想利用拼图的碎片创作出某些不存在的东西,比方说不存在的街道,不存在的城市。
这个念头的出现推翻了我之前有过的猜测,她心里并不存在对国际化大都市的憧憬,她只是需要这些城市的某些元素和碎片,好让她拼凑出只属于自己的城市。在她的城市里,钟楼可以铺在路面,街道可以搭上铁塔,大厦可以浮在空中。一切不可思议的现象和超现实的场景在暗不透光的房间里经她自己亲手拼凑了出来,她得到了一座只存在于自己脑海中的、形而上的城市。
当我用这种思考方式去看待那些扭曲的拼图时,我开始理解拼图背后所隐藏的信息,以及“桐生舞子”这个人所向往的生存方式。如果现实中无法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那就转而向虚构求助,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但对“桐生舞子”而言,这并不是对现实的逃避,她所虚构的城市并不是自己逃避现实的藏身之处,而是利用现实的碎片和元素进行重构的另一种结果。在那乍看之下令人反感的构图背后,是桐生舞子在黑暗中创造出来的城市。这些城市在被桐生舞子制作出来的时候就获得了独一无二的存在性,在她眼中,可能确实存在一个铁塔铺着路灯和街道的巴黎,一个遍地散落着时钟刻度盘的伦敦,一个高楼大厦浮在空中而太阳白云被压在地下的纽约曼哈顿。这些对我们而言显然都是不可理喻的无稽之谈,但是对桐生舞子而言又如何呢?有没有可能,在她眼中确实存在着一个个完全经由自己之手创造出来的,荒诞不经的城市?
我试图通过桐生舞子生前的角度去理解这些图画,越是这样想我便越是喜欢这个假设。桐生舞子所向往不是外侧的世界,而是自己内侧的世界。既然我们能够无限地向外探索,认同外侧事物的存在,为什么我们不能无限地向自己内在进行探索,认同内侧事物的存在?桐生舞子在某种程度上做到了后者,她认同了自己手下那些城市的存在,她甚至认为自己能够到达那些城市。
在桐生舞子房间里发现的拼图作品中,有一幅或许能佐证这个想法。那是爱知县名古屋市的航拍图,是爱知县政府为了推动当地旅游业而推出的纪念品之一。虽然面向游客的销量似乎不太理想,作为本地人的桐生舞子却入手了。桐生舞子在黑暗中完成了这幅拼图,结果理所当然地惨不忍睹,构图已经扭曲变形了。但是如果你和我一样,相信她确实地相信着这座城市的存在,那这幅图其实也有着独特的魅力,至少我很喜欢。
然后,桐生舞子在创造城市的基础上更进了一步,而这就是六年前那场事件——她自杀了。一方面的解释是,性格孤僻而且敏感脆弱的女子高中生在家人的压力、老师的指责和同学的排挤之下崩溃了,迫不得已地选择了死亡;另一方面的解释是,“桐生舞子”创造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名古屋市,然后满怀着憧憬和期望从楼顶跳下,试图验证它的存在,甚至希望到达那个地方。在时隔多年的现在,我们已经无法得知她站在教学楼顶眺望自己所生活的城市时心里所想的究竟是什么了,但是即便如此,我依然比较喜欢后一个假设。
在桐生舞子尸骨已寒的现在,我觉得可以思考一下她可能的去处——在认同了那些荒诞的虚构城市的存在这个前提之下。死者是否有来世?如果有的话,来世是怎样的地方?人们似乎倾向于把来世与现世联系起来,认为来世是现世的延伸,两者之间存在着因果联系。但我想,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大概都是老老实实地在光线明亮的房间里按照正确的构图进行拼图的人,桐生舞子与他们应该是不同的。如果桐生舞子生前思考过这个问题,那么我猜想对她来说,来世应该不是现世延续的结果,来世应该是与现世并行的,就像她的拼图一样,彼此之间以碎片的形式交错重合,没有明确的逻辑可循。坚持活在当下的人努力地寻找着正确的下一块拼图,将此生延续下去,而在黑暗中拼图桐生舞子没有这样做,她放弃了寻找正确的下一块拼图,任性而率性地跳向了毫无逻辑的另一块拼图——以自杀的形式。
比起因为绝望而自杀,我更希望桐生舞子是怀着对来世的憧憬而从高处跳下的。尽管人们喜欢说,人应该怀抱希望活在当下,但“怀抱希望”这种说法其实和相信来世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相信明天会变得更好的想法和相信来世会获得幸福一样荒谬。
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说过:“值得思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思考是否值得活才是唯一有价值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应该不存在一个通用的正确答案,不存在怎样的人应该活着或者怎样的人应该自杀的套路,更不存在无论如何都要活在当下的道理。人应该前往自己应该前往的地方,就算那是死路一条也不需要疑惑,反之亦然。
在桐生舞子决定从楼顶跳下的那一刻,现实出现了分岔,延伸出两条截然不同的结果。在一幅拼图里,她在楼顶纵身一跃,自高空坠落,凄惨地撞在水泥地面,发出巨响,骨头粉碎,鲜血蔓延;在另一幅拼图里,她没有掉下来,反而是地面的事物被牵扯着升上了空中——房顶的瓦片被掀起,一块接一块浮上天空,挣脱了链子的柴犬在屋顶奔跑着,踏上浮在空中的瓦片和砖块往更高处跳去;本应在三月才开花的早樱在错误的时间开花,花瓣被反常的引力带动着飘散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在路上,低着头看书的学生和带着耳机的年轻人衣袂被牵拉起来,女学生按着水手服的裙摆,惊异地看向发生异变的天空;而桐生舞子仿佛化作飞鸟,捉住了云彩,来到了自己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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