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幻世界,艾萨克·阿西莫夫(Issac Asimov)可以说是一位泰斗级的人物了。他一生著作等身,涉及文学、科幻、科普等多个领域,而他作品中诸多领先于时代的想法也对当代人类社会产生了深厚的影响。
机器人学之父:艾萨克·阿西莫夫(https://www.robotshop.com/community/blog/show/fathers-of-robotics-isaac-asimov)阿西莫夫的科幻作品里,银河帝国算是一个完整的系统,包括了“基地”系列、“机器人”系列和三本外传,构成了一部完整的人类未来史,时间跨度超过两万年。这么多本书,多少能看出一点阿西莫夫的特色来。就我自己的感受而言,这些小说在情节安排上有几个共同点:
一,喜欢在开头铺下很多线索和谜团,让人摸不着头脑,随后根据主角的经历发现一个密谋套着一个密谋,而针对此的计划也是一个套着一个,让故事愈往后愈紧张;
二,针对一的补充,为何会一个阴谋套着一个阴谋、一个计划套着一个计划?因为小说里的野心家似乎很多,自以为是幕后大boss的也有很多。然而,最重要的角色往往由看起来最平庸、最多余的角色担任,最伟大的计划往往由最平凡的人物制定并酝酿许久。主角往往负责的是在最后阶段进行推理,并协助这些幕后大boss们渡过最后的危机。拿《繁星若尘》举例,任谁也想不到是看起来懦弱无能、连自己女儿的婚事都无法做主的洛地亚执政者,策划了书中长达二十年的反叛计划吧?
三,善于让人物的身份重合、错位,两种或几种反差及其大的人物形象,最后可能都变成了一个人,让读者产生“啊?这怎么可能!”这样的想法。具体来说,如果一个人物有一个实体和一个影子,作者一定会把影子描写得十分宏伟阴森、其阴翳笼罩全书,一般是手握大权、无所不能又难以揣测,在全书中都对主角或其代表的阵营产生强大的威胁。在《基地前奏》、《迈向基地》里,御前宰相丹莫刺尔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影子,一直在不断地给主角哈里·谢顿施加威胁和压力,却又从未真正露面;而在《基地与帝国》里,骡的形象则更具神秘的恐怖色彩和权威感,因为丹莫刺尔至少看起来是一个同类、一个凡人,而骡已经属于超人的范畴,作为一个拥有心理控制能力的独裁者,而对基地的心理史学千年计划造成巨大威胁。他是一个异类,一个真正的威胁,却也是一个影子。
骡(The Mule)(https://asimov.fandom.com/wiki/The_Mule)作者处理的绝妙之处在于,他让影子找到了实体。这些实体都落在了和主角关系亲密、一起经历了许多困难、有血有肉的平凡人物身上,因此最后人影合一的时候,也就成了整篇小说推理的高潮。试想,御前宰相变成了多次救主角于水火之中、与主角志向一致的普通川陀居民契特·夫铭(当然了,这是一个非常复杂、影响力贯穿整部银河帝国三个系列的人物,他还有一重身份,就不剧透了),可怕的怪物骡变成了主角路上收留的可怜小丑,这种角色的大反转、大重合,能不让人感到惊讶赞叹吗?
在独立于银河帝国的另一本小说《永恒的终结》里,第三种特点可谓被发挥到了极致。这一次,所谓的影子更加抽象、更加可怖了,成了70000个世纪之后的人类。70000世纪之后的人类,可能已经历了里程碑式的进化,如此难以揣测、令人生畏,他们是异类。他们生活在未知之中,因为他们关闭了时空通道、拒绝接受永恒时空的现实变革手术,而他们的角色又是如此至关重要,因为他们决定了因果链是否成立,从而决定了永恒时空的存亡。然而这个影子的实体最后落在了谁身上?落在了我们的主角柔弱的女友身上!有谁又能想到呢?美丽温顺的外世纪女郎,在永恒时空一直依赖着身为时空技师的主角的保护,最后竟成了来自未来的间谍。这种身边的“变节”,让情节到关键时刻陡增惊险,让读者喘不过气来。阿西莫夫的小说逻辑严密,看到主角最后的推理时,你几乎可以想见下一秒真凶原形毕露、危机陡然降临,也几乎可以看到一切证据指向谁,但偏偏想象不出再之后的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人物的反转配上情节的反转,让人拍手叫绝。
《永恒的终结》:时空壶里的技师和女郎(http://wikifiction.blogspot.com/2015/04/the-end-of-eternity.html)仅谈情节,阿西莫夫式小说已经足够吸引人,又何必说它背后蕴藏着的可堪细细品味的思想脉络呢?我一直深以为奇的是,阿西莫夫的小说里蕴含的思想架构固然不能一言以概之,但有一点似乎在很多部里都可以寻得到踪迹——他似乎一直在构架一种“保姆”型的社会。所谓“保姆”,顾名思义,就是一直有一个角色、一个计划或一个群体在担任着人类这群巨婴的保姆,为我们保驾护航。反过来说,也就是人类社会并不由人类的自由意志操控,而是总有一双手,美其名曰“为你好”,替你把握着方向盘。
这种迹象在银河帝国这一系列中可以很容易找到。机器人系列中,自从吉斯卡悟出了第零法则(即,凌驾于通常所说的机器人学三大法则之上的首要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或因不作为而伤害人类整体的利益,其他法则只在不违背第零法则的前提下约束机器人的行为),就把机器人放在了这样一个“保姆”的位置上。它们自行考量计算哪些事件危害人类整体利益,自行考量计算如何规避这类事件,从而在无形中引导着人类文明的进展。机器人没有自我意识,它们把人类视为第一利益对象,任何对人类有害的事情都不能做,但法则中对“不作为”的规定又迫使它们对于有可能危害人类利益的事情势必要主动行动阻止。这就让原先设定的“保护”与“规避”,变成了主动的指引了。书中,吉斯卡因为无法判断自己针对地球危机的行动带来的危害和不作为带来的危害哪个更大,而在作出了行动后停摆,保护银河的使命落在了它的同伴机·丹尼尔·奥利瓦身上(《机器人与帝国》第十九章:“他落单了——却要守护整个银河。”)。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原先机器人法则被创造的初衷“不伤害人类”已经被理解为了“守护银河”。至于对人类利益最大化的定义是什么?聪慧如丹尼尔,两万年也难寻答案。
机·丹尼尔·奥利瓦(R Daneel Olivaw)(https://twitter.com/rdaneelolivaw7/status/1150541049561079809)若把我们的丹尼尔视作银河帝国系列中人类的第一个“保姆”,两万年处心积虑、战战兢兢守护人类,把银河导向了“银河帝国”这个阶段,那么在这位“保姆”手下则还有其他帮手——哈里·谢顿的心理史学、盖娅行星,互为彼此的备用方案。丹尼尔漫长的“生命”让它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准备,把看起来遥远而不可实现的构想一步步变为现实。当帝国风雨飘摇、濒临崩溃之时,人类的稳定与和平就受到了威胁。为了守护人类的福祉,丹尼尔已经呕心沥血了两万年,而历史是重复的,既然有了第一银河帝国,乱世之后必再有第二银河帝国。丹尼尔一定想要寻找一个工具,一劳永逸地解决人类社会的纷争带来的“不幸福”。心理史学算是一个,类似现在的大数据分析,用人类群体的心理分析来计算未来某一趋势发生的几率以及一个最佳干预点,用最小的努力把未来指引到最佳的方向(这一点其实和《永恒的终结》中现实变革的手段相似)。
大数据正将“心理史学”化为现实(https://magazine.factor-tech.com/factor_spring_2018/making_asimov_s_psychohistory_a_reality_using_big_data_to_predict_the_future)但心理史学的目标仍然是局限的,它可以把帝国解体后的乱世缩短到一千年,而从废墟和硝烟中崛起的却是一个相似的帝国,相似的稳定或将延续很长时间,可社会问题的积累、银河资源的衰竭或将使它的寿命更短(毕竟在之前的银河社会中,一切内部问题都可以通过开发新的行星、获取新的资源来解决)。第二基地就是针对这一弱点的一个保险栓,如果第一基地在过程中偏离了心理史学的规划,第二基地用影响心灵的能力出手干预;如果未来的帝国又遇到相似的问题,第二基地又可以力挽狂澜。而为什么影响心灵的能力至关重要?因为这就是干扰人类的自由意志而行使保护的实证啊。
在上个世纪基地系列出版时,心理史学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新颖的概念,但它的弱点也在书中被频频暗示——还是回到了那个对人类利益最大化的定义,如果为的是消除一切不幸福和灾祸,那人类就不该有自由意志。同样的,机器人丹尼尔为心理史学计划备下的保险栓——第二基地,也不够牢靠、不够成熟。回到创造心理史学的那个时间点,丹尼尔的第二手计划——“盖娅”行星,可能才是真正能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
盖娅(Gaia),维基词条把她定义为“希腊神话中对地球的拟人(personification of earth)”。更具体地说,这里的earth指的是不明的起源之处(uncertain origin)。在阿西莫夫的宇宙里,盖娅是人类最终级的进化形式,即整个银河化作了一个个体,共享一个意识——不论你是一颗恒星,一块石头,一个人还是一道伽马射线,你们都是一个个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可以说是终极共产主义吧,银河中不仅没有私人财产、没有阶级,甚至连“个人” 的概念都没有了。
盖娅(Gaia):地球之母(https://www.ancient-origins.net/history/gaia-0011368)盖娅如何帮助实现人类利益的最大化?如果借用经济学中“理性人”的模型,把这个化为一体的银河意识(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了)想象为一个按照自己利益的最大化行事的人,那么人类将可以彻底脱离“保姆”的守护,因为消除了内部一切因个人利益而产生的纷争,他们自己就可以做出最佳的决定。即使这个银河共同体不是所谓的“理性人”,也时常犯错,那么丹尼尔仍然可以行使它“保姆”的使命,为保护人类而出手——只不过这一次它将只需干扰一个个体的行动罢了,简单得多,也可行得多。
丹尼尔最初将盖娅和心理史学设置为彼此的备用方案,又为心理史学设立第二基地这个保险栓,殊不知第二基地渐渐开始向盖娅的方向进化——这样的事实向它力证盖娅才是人类应该进化的方向。又结合“基地”系列最后对外星系威胁的推理,在其他智慧物种面前,只能分析人类心理的心理史学没有效力。人类只有团结成一个个体,才有可能觅得一线生机。只不过,灾难的伏笔业已埋下:丹尼尔两万年来被机器人学法则所约束,行事过程中多觉束手束脚、难以伸展。它无法为自己制作第六个正子脑,因此两万年的生命将告消亡,但建立盖娅星系的使命却刻不容缓。最后时刻,它决定将自己的大脑与索拉利太空族小孩(当年最先移民到太空、后来发展出封闭型的文明与建立银河帝国的那一批人类失去联系的智人)的大脑合并,给予自己凡人的四百年寿命(太空族经过无数次基因改造的结果)来完成建立盖娅星系的使命。可惜它的错误在于,两万年来它已成为了人类的守护神,机器人学三大法则看起来是制约,事实上却是保护,与一个具有自主意识的大脑融合带来的风险是全人类的存亡——所有人都认为外星系种族尚未潜入银河系,殊不知那个将与丹尼尔合并大脑的太空族小孩正是一个异类:雌雄同体、懂得转换能量,两万年的进化之后,它已经不属于人类的一部分了。让它,成为一个独立于盖娅这个银河共同体的个体,同时又获得银河守护神两万年来的记忆……后果不堪设想。
“基地”系列到这个可怕的伏笔就结束了,阿西莫夫并没能继续写下去。此后的银河发生了什么?我们也许只能靠想象。但可以想见的是,阿西莫夫让书中的人类社会在最后时刻终于脱离了“保姆”的守护,也随之迎来了灭顶之灾。
除了银河帝国,“保姆”型社会在阿西莫夫其他的作品中也都有迹可循。 在《永恒的终结》里,永恒时空就是一个“保姆”——永恒之人们生活在一个区别于一般时空的维度里,一旦发现某个世纪的人们正因战乱、饥荒或任何不幸而受苦受难, 就发动所谓的“现实变革”,通过改变某一个时间点的事件发展方向来改变整个历史的趋势,从而使人类利益最大化。比如说,时空技师们有时通过在某个时间点除去某个议员汽车里的刹车来避免战争。在这个世界里,时间变成了一个标尺,而人可以作为游标随意移动。只不过,永恒之人不能与一般时空里的人有接触,这是为了避免因果律的破裂而导致永恒时空的毁灭,正如一个人若穿越回过去杀死他的爷爷,他自己的存在就无法得到定义。永恒时空看起来是个规则严明、造福人类的组织,让人类避免了历史上很多的不幸。然而,书中最后把它塑造成了一个因为”溺爱”而带来负面影响的保姆——人类太过习惯于在地球上安逸的生活,又因为任何向外扩张的倾向总会导向不稳定和战争而总是被永恒时空扼杀于摇篮之中,最后当其他银河生物已经统治星际之时,人类仍然安居一隅、与银河闭塞阻隔。
以上的“保姆”们总是与人类脱不了干系,而在阿西莫夫最引以为傲的短篇《最后的问题》里,不断自我修正、自我进化的超级计算机Multivac(事实上正是他当年所设想的人工智能)则扮演了更宏大的职责——从它出生伊始,两个调试员的提问开始,到人类已进化成了虚无的意识体,它始终在寻觅“宇宙的熵如何逆转”的答案。直到一切归于黑暗,它说:“Let there be light!”遂混沌初开,轮回又始。多妙的巧思啊!当时在一个有声书软件上听一个外国up主的朗读,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到最后一切归于寂廖,而光明重现,只觉心灵震撼。宏大的创世景象、时间的尺度被无穷放大,而我无比渺小。
阿西莫夫设想中的超级计算机Multivac(http://cosorongosraros2.blogspot.com/2015/01/cuento-multivac.html)阿西莫夫的宇宙是极富娱乐性的。说到底,银河帝国还是更像太空歌剧,毕竟任谁细思,都会觉得像“银河帝国”这样的政体放在一个这么大的格局里显得很幼稚可笑。阿西莫夫自己也说,他写银河帝国,是看《罗马帝国兴亡史》得来的灵感。所谓帝国,不过是给所有的个人英雄主义和传奇故事们一个舞台罢了。娱乐的同时,背后又有着天才的哲思——当初看到盖娅的设想时我只觉惊奇,古希腊第一位自然派哲学家Thales曾留下“万物皆有灵”的说法,多奇妙啊,正与阿西莫夫宇宙中人类社会的最终形态相照应。
我最爱看不羁的天才,做什么事在外人看来都是气定神闲、轻而易举。阿西莫夫若空有天才,也不过是个怪咖罢了。偏偏他博学多识、学贯多领域,人类所能知晓的一切,滋养出一个有趣而伟大的灵魂。《星空暗流》里的太空分析师说,自己的工作就是“研究一场空”。广袤的太空是“一场空”,人类的思想若只关注于那些所谓的终极问题,不也是蹉跎一生、空想一遭吗?大多数的哲学,都要归根于社会,而剩下的一部分形而上学,阿西莫夫把它交给宇宙。他是真正用自己的广识与幽默,把所谓的“一场空”在纸上化作了一个精彩纷呈的未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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