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看了一些明朝女诗人的诗词和事迹,发现不少女诗人是成双成对的,母女、姐妹、姑嫂。以前写过的黄幼藻和妹妹黄幼蘩,还有沈宜修和女儿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叶小繁,一家子批量生产诗人。
今天再说说王凤娴和她的两个女儿。
王凤娴在万历年间很出名,她字瑞卿、号文如子,松江府华亭县(今属上海)人,自幼聪慧,工于文笔,后来嫁给松江进士张本嘉(曾任宜春县令),生有一子两女。不久张本嘉病死,王凤娴独自抚子女成人,备尝艰辛,但子女终有成。长子张汝开曾为怀庆县丞,长女张引元、次女张引庆都是诗词妙手。
可惜的是,两个才女,竟也英年早逝。
王凤娴的《临江仙·秋兴》,就是在失去亲人后,借悲秋,感慨世事无常,浮生若梦:
珠帘不卷银蟾透,
夜凉独自凭阑。
瑶琴欲整指生寒。
鹤归松露冷,
人静井梧残。
天际一声新度雁,
翱翔似觅回滩。
浮生几见几多欢。
三秋今已半,
枫叶醉林丹。
王凤娴与两个女儿诗词唱和,感情深厚。 女儿去世后,王凤娴写了不少思念诗词,其中《悲感二女遗物》(四首)感人至深:
其一 空闺
壁网蛛丝镜网尘,
花钿委地不知春。
伤心怕见呢喃燕,
犹在雕梁觅主人。
其二 闲针
少年工制独称奇,
绝似灵芸夜绣时。
笑语楼前争乞巧,
伤心无复见穿丝。
其三 剩粉
晓妆曾整傅铅华,
玉匣新开斗雪花。
今日可怜俱委落,
馀香犹自锁窗纱。
其四 废线
柳絮风沉恨渺茫,
断肠丝缕在空箱。
孤帏老我愁如织,
谁记初阳报日长。
女儿早逝,母亲睹物思人,肝肠寸断。这四首小诗,分别咏女儿遗物。
第一首写“空闺”,是总括。孩子已逝,留下空房,诗人选取了房间里的墙上的蛛网、镜子上的灰尘、散落的首饰三处细节来写“空”。全诗没有一个“空”字,但“空”字无处不在。燕子哪知人间变故,依旧前来。看见燕子,就会想起以前的日子,更让母亲悲从中来。
其余三首写“闲针”“剩粉”“废线”,都是闺中的小物件,可正因为这些“日常”,才更能引发母亲的悲痛。
王凤娴的诗词,后人评价甚高,甚至有人用“高华绝响”来评价。这组悼亡诗,被称为“水到渠成,天机自露”,睹物思人,反复咏叹,与苏轼的悼亡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凤娴的两个女儿张引元、张引庆都博览群书,擅长诗词。王凤娴与女儿经常诗词唱和,施蛰存校点的《名媛翠楼集》,收入王凤娴诗词8首,张引庆10首、张引元10首,都是精品。
姐姐张引元远嫁后,写过一首《寄妹》诗,思念妹妹,诗写得意境悠远、感情深沉:
金风初度井梧枝,
正是怀人病起迟。
两地离愁悬一镜,
九秋新恨上双眉。
久虚咏雪联芳句,
每忆挑灯共课时。
塞雁已归书未达,
江城寒月照相思。
秋天来了,姐姐的病还没好,却思念起家乡的妹妹。镜中的自己很是憔悴,远在家乡的妹妹不知怎样了?想起在家里时,姐妹俩诗词互答、挑灯读书,那是何等的温馨快乐。眼下秋已至、雁南飞,可妹妹的书信未到,不知家里怎样,只能伴着寒月空思念罢了。
张氏姐妹不仅骨肉亲情,还是文友诗友,情感超过一般的姐妹,思念的情感自然更真切、深沉。
张引庆虽是妹妹,但她的诗气韵更足,有些诗悲怆、豪壮,不像女孩子手笔。
苏州灵岩山上曾有馆娃宫,是春秋时吴王夫差为西施而建,后来仅存遗迹。王凤娴带二女游此,妈妈写下《馆娃宫次韵命二女同作》:
香径有基惟鸟迹,
屟廊无主剩苔厓。
花钱旋舞留金靥,
蜗宇纵横见玉钗。
颓榭草深归燕绕,
故宫月冷野狐埋。
西风禾黍斜阳道,
过此行人合怆怀。
张引庆写下《馆娃宫次韵》:
禾黍已蒙香径土,
苏台还恨锁苍厓。
云归叠叠堆鸦鬓,
花落纷纷掷燕钗。
此日锦笙惟岛弄,
当年雄剑自尘埋。
荒原古柏西风里,
漫对吴山独怆怀。
吴国当年不论多强盛,都免不了落得人去楼空、瓦砾遍地的处境,游人至此,无不感慨。这首诗在悲怆、豪壮上,胜过母亲王凤娴。
《历代女性诗词鉴赏辞典》只选了张引庆一首诗,却是一首边塞诗《塞上曲》:
西风萧瑟雁门秋,
城上吹笳起暮愁。
月射虏营摇宝剑,
霜飞戎幕冷狐裘。
龙旗夜宿黄云暗,
虎旅朝驱紫雾收。
誓扫匈奴归未得,
寄言少妇莫登楼。
明朝中后期,北境形势紧张,先是蒙古、后是满清,屡屡扰边犯境。这首诗大笔淋漓,慷慨豪迈,笔力不输须眉。结尾处借用王昌龄的《闺怨》,却反用其意。王昌龄诗言“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写征战之残酷,张引庆则豪言不打败敌人誓不还家。
明朝很多人喜欢写边塞诗,诗论者谓之“中兴”,超越两宋,直追大唐。
明朝边塞诗发达,与北边一直强敌觊觎有关系。但边塞诗再发达,也敌不住铁骑南下。
1644年,满清大军占领北京。1645年(清顺治二年、南明弘光元年)南京、杭州陷落,一位名士在家里投水殉国。
他叫祁彪佳,少年英才,20岁就中了进士(明天启二年),诗文俱佳,后来当过福建道御史、河南道御史、南明右佥都御史巡抚苏松等官。他的夫人商景兰是大家闺秀,浙江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明朝兵部尚书商周祚之女,相貌出众,品德贤淑,精通诗画。两人琴瑟和鸣,时人很是羡慕,甚至百年后的清朝诗人袁枚都说 : “前朝山阴祁忠悯公彪佳,少年美姿容,夫人亦有国色,一时称为金童玉女。”
可惜好景不长,清兵入关占领北京,祁彪佳南下投奔南明小朝廷,力图挽救危局。但局面实在不堪,他心灰意冷,辞官回杭州。
祁彪佳不仅是高官,还是散文家、戏剧家、收藏家,当时名声很大。 南京、杭州陷落后,清廷重金聘祁彪佳为官,他不会替满清效力,可抗命又会使家族蒙难。反复思量,他留下绝命词:“……图功为其难,洁身为其易。吾为其易者,聊存洁身志……含笑入九原,浩然留天地。”随后,于家中池塘自沉,以死明志。
祁彪佳生死决绝,夫人和孩子怎么办?
祁彪佳的夫人商景兰,不仅才貌佳,而且有大节,夫亡国破,她本想一死了之,但孩子还得有人抚养。她膝下二儿三女,只有20岁的次子理孙(长子祁同孙早年夭折)和15岁的长女德渊算成年了,其余都小,三子13岁、次女9岁、小女才7岁。作为母亲,她无法轻言生死。
商景兰的两首《悼亡》诗,说尽了当时的心曲:
其一
公自成千古,
吾犹恋一生。
君臣原大节,
儿女亦人情。
折槛生前事,
遗碑死后名。
存亡虽异路,
贞白本相成。
其二
凤凰何处散,
琴断楚江声。
自古悲荀息,
于今吊屈平。
皂囊百岁恨,
青简一朝名。
碧血终难化,
长号拟堕城。
第一首说,丈夫决绝,一死殉国,垂名千古,但我对人世仍有留恋。君臣有大义,但儿女也要照料。生前忠义、死后留名,这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今我们虽阴阳两隔,但于家于国的忠贞却是一样的。全诗表面上看不出悲怆与缠绵,句句铿锵。
第二首诗就悲从中来了,字字句句都是失去伴侣的悲痛。诗人说,自古以来大家都在凭吊荀息和屈原,他们忠君为民,青史留名。可我们只是普通人,难以效仿苌弘化碧,只能悲痛地长声呼号了。
商景兰含辛茹苦,她的儿子、儿媳、女儿后来都成了诗人。《历代女性诗词鉴赏辞典》选了商景兰三个女儿祁德渊、祁德琼、祁德苣的诗,但她们都属于清朝诗人了,不在本文范围。
商景兰自古以来,中秋诗词不计其数,但商景兰的《中秋泛舟》在众多中秋诗词里仍能闪现夺目的光彩:
其一
秋光何事月朦胧,
玉露澄澄散碧空。
野外香飘丹桂影,
芙蓉分出满江红。
其二
玉漏沉沉夜气清,
停杯愁对月光明。
人间亦有孀娥怨,
难写班昭泣扇情。
其三
无边月色动人愁,
木落千山一夜秋。
独倚栏杆何所怨,
乾坤望处总悠悠。
这组诗写于祁彪佳自沉之后。国破夫亡,社会离乱,商景兰以一己之力撑起家庭,其艰辛可想而知。中秋佳节,泛舟赏月,她悲苦,但看淡生死,别样心情。“野外香飘丹桂影,芙蓉分出满江红”“独倚栏杆何所怨,乾坤望处总悠悠”,景象阔大、苍茫,心境豁达洒脱,很是难得。
商景兰善治家教子、又有不世诗才。走过中年的悲伤,看着几个子女都是才识出众、文采斐然,她自是欣喜万分。一家人诗词唱和,其乐融融,赢得世人的赞慕。
谁能想到,到了晚年,商景兰再受重击。63岁时,她失去了女儿德琼。同年,小儿子班孙因牵涉到浙中“通海案”,被流放宁古塔。为了搭救弟弟,哥哥理孙四处奔走为其脱罪却一无所获,积郁成疾,不治身亡。3年后,班孙从宁古塔逃回,却削发为僧,断绝了与家中的往来,没多久也病逝。商景兰再宠辱不惊,也难承受如此打击,曾叹息说:“未亡人不幸至此。”
收起悲切,提笔为诗,真的很不容易,但商景兰还是做到了。
《忆秦娥·初春剩国忆子》,满满的都是对儿子的思念:
莺声咽,
柳梢烟月梅梢月。
梅梢月,
谁家玉笛,
十分凄切。
迢迢子去伤离别,
空亭寂寞愁心结。
愁心结,
梨花飞碎,
香飘尘绝。
磨难越多,性格越发坚韧,看世间也越发透彻。商景兰71岁去世,留存下来70首诗、94首词,受到当世好评。陈维崧《妇人集》评曰:“会稽商夫人,以名德重一时......故玉树金闺,无不能咏,当世题目贤媛以夫人为冠。”
商景兰的诗词看似浅显,但耐读,如《关山月》:
秋月开金镜,
浮云散碧空。
风吹榆戍北,
露湿柳城东。
影满惊门鹊,
光沉起塞鸿。
秦关今夜色,
应与汉宫同。
又如《忆秦娥·怀远》:
云将暮,
寒砧声送愁无数。
愁无数,
孤鸿只影,
极天难诉。
片帆不返金陵渡,
相思难道相思路。
相思路,
千里风尘,
一帘霜露。
再如《渔家傲·雪景》:
雪霰纷纷流竹路,
数声乌鹊窗前度,
一带寒光凝腊树。
诗如故,
楼台倾刻成纨素。
茅店布帘横古渡,
寺钟戍鼓催天暮,
驴背小桥栖白鹭。
真堪赋,
何如柳絮风中句。
再如《临江仙·题牡丹》:
锦树一阑无气力,
随风婀娜枝头,
艳阳却被夕阳收。
春光有恨,
待欲控双钩。
香入美人销不尽,
依然别样娇羞,
太真西子并风流。
小窗倚遍,
明月更相留。
明朝一些女诗人不仅诗才卓著,而且本身就是一部史诗,如王凤娴、如商景兰。
商景兰有个妹妹叫商景徽,时人称“有国色,博学工诗,诗逼盛唐”。当时的文学家毛奇龄称赞说,她才名超过东晋才女谢道韫。
其一
蜡烛照空帷,
春宵难达曙。
袷衣不著绵,
预识中无絮
其二
弄水恐湔裙,
采莲畏伤手。
花欹半面妆,
愿得花间藕。
其三
栖鸟夜不眠,
肃肃翻金井。
五更霜月昏,
不见双桐影。
其四
五彩织薰笼,
炉灰皎如雪。
不弃炙残香,
为爱心中热。
春歌写女子春夜独坐,寂寞忧愁;夏歌通过采莲,写对丈夫的思念;秋歌写秋夜所见,表达双宿双飞的愿望;冬歌写炉火,以炉灰的炙热比喻情感。四首小诗,四季皆是爱。
商景徽的丈夫叫徐咸清,明兵部尚书徐人龙次子,也是诗人,还是文字学家。清兵入关后,他们夫妻隐居,年逾80犹吟诗读书不辍。商景徽助丈夫撰写字典类巨著《资治文字》100卷,清毛奇龄称此书“订证之确,引据之博,为古今巨观”。他们的女儿徐昭华善诗词、工楷隶,名重一时,著有《花间集》《徐都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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