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写这一封信之前,我在脑海当中反复地回想,这些年来,出现在我生命当中的那些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面容,他们的性情。
或长久,或短暂,或朦胧,或清晰,或深情,或狰狞。
我像是一个在沙滩上拾贝壳的幼童,因为只能拥有一个,所以不断地捡起,放在手心摩挲,心里觉得难得,却依然在行进,目光始终在流连,然后遇见新的,心甘情愿地放下。
到最后,捧在手里的那一颗,并非七彩斑斓,也不皎洁剔透,但已经没有别的可选,那颗贝壳,是你。
我已经许久没有给人写过信,自从度过了青春期——
大学时候,会给一个人写长长的信,在图书馆大大的红木桌上,少人问津的英文阅览室三层金属梯上,以及马克思主义的课堂上,那种印着一行行红线的信纸,满满三页,一字一句,一笔一划,费尽心机,生怕言不达意,很是恭谨,学年论文都没有那样用心。
在落满银杏叶的校园道路上,在午间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窗外是幽幽吐露芳华的木兰花,还有弥漫着虾米馄饨的小餐厅中,生怕漏掉一个字地读信,心里荡漾着某种难以被定义的柔情。
那时候,怎会有那样绵密的心事,那样缱绻的情思,那样富余的时间,那样诚恳的耐心。
隔着岁月的沉沙流水,凝望彼岸正值青春的自己,没有批判与揶揄,只有歆羡与惋惜。
过了那一站,过了那个人,就再也没有给人写过信。电子信件都没有,更不必说手写的信,只觉得,那样的形式太郑重,那样的情意太盛大,就算我有那样的心境,天地间,也未必能有一个这样旗鼓相当,惺惺相惜的人。
也只因为是你的关系,所以我才愿意在这个一室温暖的房间里,跪在床头给你写信。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样的方式,也许是害怕正襟危坐,会让许多真心话变得晦涩或者扭曲,像是戴上了一层层道貌岸然的面具。
我这样趴在床头,就觉得,写信的人,收信的人,是贴己的人,温暖的人,能够说心里话的人,不必有太多的忌讳和束缚的人,或许我可以写到一半,然后抿几口酒,带着微醺睡去,你也不会怪罪。
冬天的北京,屋子里有暖气,夜里被子踢到地上,也能够不知不觉地睡到天亮,醒来也不会咳嗽,流鼻涕,或者泪眼汪汪地打喷嚏。
养成了清晨醒来和室友的狗说早安的习惯,去上班之前,也会对它告别,夜晚回来,它也照例会应声而来,像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伴侣,独自在家里,等了我许久。光是想一想,都有泪眼盈盈的冲动。
隔三差五地会给自己买花,各种各样黄色的花,在冬天的日子里,显得蓬勃而有朝气,每天醒来看着它们生长得那样好看,出门的时候也会感觉神清气爽。
给花换水,加一点84消毒液,成为每天回家做的第一件事情。花买回来,不仅仅只是摆在花瓶里,当作一种温暖和美好的点缀,任其自生自灭,更是一种陪伴。既然有了陪伴关系,自然长久一点更好。
像《小王子》里的狐狸说的,这就衍生出了「驯养」关系。「驯养」需要用心。用心投入时间和精力,会让一段关系显得更加真挚有力。人与人之间的陪伴亦如是。
这是我慢慢悟出来的道理,也许以前太过松散,对事对物对人都有这种症候。所以在感情的路上,会走得比别人更加跌宕起伏,蹉跎蜿蜒一点,真的不是我浪漫成疾,刻意追求一波三折的悲剧效果。
我想尘世间的有些东西,对于一些人来说,来得会更不容易一点,尤其是爱和喜欢这一类东西,你说呢?
刚才回家的路上,我照例点起了一支烟,电光石火的瞬间,我忽然想起了被光阴埋藏如琥珀的那个人。
如果有谁问我,这些年,你是否曾幻想过和一个人过一生一世?我会告诉他,是的,这样的一个人,我曾经遇到过,只是后来错过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划过一丝丝庆幸,更有一丝丝难过。这样复杂的心绪,我想你能够懂得。
要得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够与之偕老,吃许多许多的饭,说许多许多的话,甚至生许多许多的气,捱过许多许多的天光,你都会在每一个曙光降临,或者夜色深沉的时候,心里感到无怨无悔?
这样的一个人,简直是不应该存在的。但每个人总难免会心存指望,然后跌跌撞撞,盲人摸象地寻找。
我们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差相仿佛吧。
如果生活是一出岩井俊二的电影,那么我就可以给那个原本被岁月慢慢搁浅的人,写一封长长短短的信,明明希望渺茫,但偏偏误打误撞,恰好到了那个人的手上。
渡边博子写给亡夫的信,被同名同姓,甚至是他生前的初恋情人收到,借此机会,渡边博子又多了解了一些有关那个男人青春年少时候,让人忍俊不禁,让人暗暗心疼的事,也获得了内心的安宁与平静。
之华给少女时候的心上人写信,借着已故的姐姐的身份,在字里行间,与关山洛水深处的那个执拗而敏感,多情而忧郁的少年重逢,也与青春懵懂,小心翼翼的那个自己重逢,无关风月,不论苦辛,只有物是人非之后,两个如月白风清的人,彼此在千疮百孔,但依然心有指望的人世间相认。
在岩井俊二的镜头下,死亡的棱角变得温润,光阴的沧桑变得明亮,距离的严苛瞬间变得轻描淡写,一切都像是冰天雪地里,松树树梢上那一抹暖阳,是猝不及防跃过雪地上的一只小鹿,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之前那第一缕清风,那样的细腻温柔,熨帖清淡,让人束手无策地沉醉,流连忘返。
那样的美好,就像王菲歌里唱的,「忍住眼泪,不敢细看」。
虽然在看《你好,之华》的时候,依然情不自禁地湿了眼眶,那是失去母亲的小男孩,在之华的呵护声里,隐忍地流泪哭泣,我仿佛窥见许多年前的自己。
电影里,我们来不及看到他会成长为一副什么样子,但他拥有了一只狗,又有一个像之华那样善良温柔的小姨,或许不会那么脆弱孤寂,这是岩井俊二给他的安慰。
电影外,我慢慢地,从童年以及少年的忧郁沼泽当中深一步浅一步地涉过,或许没能成为理想中那个活得有声有色,自给自足的自己,但是每一步,都是在朝着那个方向靠近。
很久以前,我曾憧憬过,会遇见一个人,能够收容我过往的一切凄惶,会让我就此体谅命运的一切刁难,心平气和地认为人世间再也不会有更安稳清幽,鸟语花香的去处。
很久之后,我开始慢慢懂得,遇见这样的人,需要太大的耐心和勇气,更多人会望梅止渴地瘫倒在路上,因为其实每个人都有各自需要背负的苦难和暗昧,人们是互相成全和救赎,而不是谁为谁打造一片阳光沙滩,碧海蓝天。
唯有自己,是最值得托付的那个人。
唯有自己,才是那只向风声鹤唳的岁月深处,瑟瑟发抖的肩膀,投去小心翼翼的一个抚摸的手。
有欢笑,有眼泪;有遗落,有怀念;有疼痛,也有赞美,这就是生命,也是《你好,之华》渴望揭示的人生的真谛。
无论如何,始终要拥抱生活,拥抱自己,拥抱身边的人,等待冬天过去,春风吹拂,那个人回来,或者不回来,都没有关系,因为我已经通透,或者释然。
所以,无论是《情书》,还是《你好,之华》,那每一封情意清淡寥寥的信,其实都只是写给自己。
你好,你不是一个人,无论是那时,还是此刻,或者是将来。
走了很久,很长,很远,我回头看,过往的一切,都如烟云散,那曾经束缚住我手脚,拖扯住我目光的,都化成了迷雾中稀稀朗朗的星光,远远看去,有指尖那一勾温暖,我低头,发现手里那一颗贝壳上描画的,是自己的名字,我心里感到,无限的舒朗和坦然。
「成为那个,名之为自己的家伙。」
然后微笑着对他说,你好,某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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