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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姑琴奴

妖姑琴奴

作者: 公子望溪 | 来源:发表于2021-09-06 15:55 被阅读0次

    1

    对于大哥禹童,我的父母三十年都不再提及。

    我乡下的老家有一只朱红油漆的老式大木柜,黄铜的锁和搭扣,闪着青幽幽的光,暗淡,厚重,揭开底层那一方厢子,里面有个帆布包,包着那一叠发黄的老照片,第一张是大哥禹童,他站在门前的苦櫴树下,脸上现出忧郁的表情。禹童的脸型跟父亲毫无二致,国字脸,头发秀气的三七边分,唇红齿白。那时候应该是暮春时节,禹童白色衬衣上停着几朵飘落的苦櫴花,仿佛栖息着几枚紫色的蝴蝶。

    大哥禹童是父亲的耻辱,他的照片无论如何都只能锁在阴暗的老式大柜中,淹没在我们这个家庭的苦难史里。这几十年来,父亲总会在傍晚的某个时刻,站在阳台上对着老家的方向,默默地抽着水烟,他的眉头紧锁着,烟雾在头顶盘旋,经久不散。

    父亲不像眷恋土地的老农一样回老家种菜养鸡,他在城里无所事事,也没什么朋友,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去桥西的蘑菇亭跟别的老人下象棋打发时日。我建议道:爹,回老家住一阵子吧,你头脑会开阔些哩。父亲脸上现出动摇的神色来,嘴唇翕动几下,终于摇了摇头,狠狠的低吼:我没那脸,死在外面罢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往往会在一边红着眼睛,怯生生的,如犯错了小女孩。

    每年春节去老家亲人上坟,都由我独自开车回家,徕开长满乱草的山路,在那个叫鸟儿冲的山坡上找到大哥禹童和小姑琴奴的坟茔,放一挂鞭炮,烧一刀纸钱。大哥和小姑没有能葬在我们禹家的祖坟,整个山坡只有这两只孤坟相依为命。

    炮声在空旷的山谷炸响,格外震耳,山鸣谷应,惊起树木中几只斑鸠,凄楚地哀鸣着飞向天空……

    2

    三十年前,大哥禹童刚满14岁,初中毕业了,中考过后,禹童因为绘画特长获得降分机会,即将录入中专学校,结果由于名额过多,他的分数刚好压线,被无情地刷了下来。而普通高中不承认特长减去的五十分值,这就意味着禹童连高中都没考上。我父母亲从天堂跌入地狱,整天面如死灰。而大哥禹童,则觉得再没有脸见人了,整天呆在院子里,眼神望着一只爬行的蚂蚁,或一只栖在树叶上的蜻蜓,半天也不轮一下眼睛。

    小姑琴奴在老屋里吹一管长笛,悠悠的吹得整个太阳都颤抖。笛声停了,琴奴从老屋的麻石台阶走下来,她穿着一身白色的无袖长裙,瘦得像一条杨树枝,手臂上青色的血管特别明显,仿佛夏天的穿堂风能吹走一样。琴奴手抚在大哥背上,对正在地坪里翻晒着谷子的父亲说:哥,你也别心急,明年禹童复读一年,再考一次吧,反正年纪并不大。

    父亲闷不作声,母亲挥着打镰锤着残留的禾穗子上的谷粒,停了手,脸上讥诮地现出一丝笑来,嚷着:还读?我们这种人家,吓!算了罢,学门手艺来糊口比较实在!

    小姑琴奴沉默着,半响,不甘心地对我爹道:哥,禹童的学费倒是不担心的,我来负担也行……

    父亲正在疯一样的扒着谷粒,他看也没看琴奴一眼,忽然恼怒地吼着:你管好你自己!没一个省心的东西!

    琴奴摇摇头,叹息一声,缓缓地回到自己那间老屋的房子里,吹起了长笛。

    3

    小姑琴奴住的老屋,是祖父母留下来的,一色青砖青瓦,木质窗户雕着老旧的花纹,由于年代久远,地下的麻石板长满了青苔,阳光从瓦缝筛下来,一束束光线在地面上吐出许多圆形的光环,仿佛奶奶在世时炸得喷香的红薯块儿。

    我父母在院子一侧修了一栋三进的红砖房子,敞亮而通透,父亲说住在老屋里人都长霉了。按说,老屋也是父亲的家产,小姑属于出嫁的姑娘,不应该再住在娘家了。

    但小姑琴奴在这间老屋一住就是六年,自从小姑父死后,她白天在九龙潭小学校教课,晚上回到老屋里睡觉,吹那些缠绵的笛声。

    我的小姑琴奴是方圆十里最美的女人,她的两只眼睛永远象秋水一样宁静,粗大的辫子垂到屁股后,油黑发亮,而屁股翘得像一只饱满的桃儿。小姑做姑娘时,追她的男人听说至少一个加强排,邻近的农村青年自不必说,也有工人,甚至有不少干部,奇怪的是,小姑一个也看不中,后来那一年我们村里春节闹社戏,三天时间里,琴奴决定嫁给唱小生的金之文。

    金之文长相白净,说话斯斯文文,端茶敬酒时翘着两只兰花指,他当时跟我父亲提亲时的话,至今被村里人流传。他低眉顺首说:兄台,小生金之文,与令妹琴奴情同意合,两情相悦,意欲结成连理,还望兄台玉成,小弟不胜感激。说罢一揖到地。我父亲当时屁股掉转,气得鼻孔咻咻如吴牛之喘月。

    父亲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人尖子一样的小姑琴奴竟然看中了这个酸人金之文。一个跑江湖的戏子,而且穷得叮当响,上无父下无母,连房子都没有。但琴奴自作主张,与小姑父金之文到民政局登记结婚,在镇子上租了一间破旧的房子住下。

    那几个月,小镇每一天夜晚,都会传出小姑吹着笛子,小姑父金之文边拉着二胡,边一咏三叹地唱着戏文:

    灞河柳笑迎我衣锦身荣

    识时务为俊杰闻风而动

    从此后踏青云步步高升

    非是我忘仇恨背叛父命

    事到此我岂能不顾前程

    小妹妹莫怪兄无有血性

    大丈夫能伸能屈方显奇能

    从此后将前仇一水洗净……

    唱得整个小镇的空气阵阵颤抖,唱得慵懒的人们血脉涌动。

    可怜我的小姑父没有唱出一丝前程,第二年三月,戏班去沅江演出,从鹿角镇乘船过洞庭,遇上十级大风暴,整个船只倾翻,小姑父葬身洞庭湖底了。

    小姑琴奴重新回到老屋,从此,她剪了长辫子,衣服除了只穿黑白两色。六年时间,父亲托了媒人,为小姑重新寻个夫家,甚至仍然有工人,也有未婚的黄花小伙,但琴奴一概不应,气得我父亲经常烦躁的吼叫:琴奴,你难道要做个老姑婆么?

    琴奴道:除了金之文,也只有我们禹家的男人才周正,比如我侄儿禹童,长得唇红齿白,相貌堂堂,其他我一个也看不上。

    父亲怒极反笑,你总不可能嫁给自己侄儿吧?

    其时,禹童静静坐在苦树下看书,他偷瞄着小姑纤纤背景,脸上羞得像蒙着一块红布。

    4

    大哥禹童整个暑假里什么事都不肯做,整天像只怕见光的老猫呆在家里,他从镇上的旧书摊找来许多乱七八糟的杂志,仰面躺在竹床上翻看。那些杂志色彩斑斓,封面都是些坦胸露乳的女人,看累了,禹童就俯着身子睡觉,不顾忙得起飞的父母。

    我那时候7岁,刚读小学一年级,很乖,傍晚太阳没有那么晒人的时候,我挽着小篮到河堤上扯猪草,鸭婆草,蛤蟆草,马齿苋,都扯。我们一大帮女孩散开来,各占一块河滩,扯满了一篮,我们在河滩上踢毽子,跳房子,玩到天黑回家。

    母亲见我一身黑汗,倒一澡盆热水,对着内屋喊道:禹童,我要做饭,你来帮满妹子洗澡澡!

    喊了好多遍,大哥才不情愿地走出里屋,耷拉着头,皱眉对我说:自己脱衣服。

    哥哥帮我搓背和胸,帮我洗屁股和尿尿的地方时,眼睛不看我,抬头看着院里的苦櫴树顶,青色的苦櫴子结了好多,一串串将树枝压变了,院里飘荡着苦涩的味道。

    我忽然哇哇地哭起来,母亲跑出来问怎么了,我痛得抽搐着,说:哥哥把手指插到我尿尿的地方了。

    母亲拿一根赶鸡的竹筒,死命打在禹童头上,骂道:你个填匣子的(未成年就死了)!

    禹童跑到房间,砰地关上门,晚饭也没出来吃。

    母亲收拾饭桌后,盛了一碗米饭,又煎了两只鸡蛋,手指着大哥房门,要我从猫儿洞里递进去。

    5

    关于三十年前的这个晚上,我今天还能够演绎出来,大哥的浮躁与忧伤,还有青春的悸动。

    鸡蛋的香气实在太明显,大哥禹童腹中饿得难以忍受,但还是咬着牙坚持,他想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让母亲伤心。但米饭与鸡蛋的诱惑让他无比恼怒,于是,他走出房门,跨过院子里的天井,朝小姑琴奴的老屋里漫步。

    那天晚上,月亮出来很早,乡村除了夜蝉的嗞嗞叫声,很安静。

    禹童那时候听不到琴奴吹笛,他奇怪小姑为何这么早就寂然无声。老屋比外面要阴冷得多,一股凉风从天井下方扬起,吹动着琴奴房子里绣满竹叶的窗帘。小姑的房门虚掩着,禹童轻轻推门进去,房间没有开灯,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反射在床头那八匹骏马的铜制雕塑上,又折射下来,照着小姑芳香的老床,她曲着身体香甜地睡在床上。

    琴奴一头如瀑布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月光下,她上身只穿一件半截的小汗衫,下面是乳白色的长裙,裙摆掀翻到腰间,显露出白皙的双腿。

    小姑琴奴鼻翼轻俏地呼吸着,胸脯微微起伏,即使躺着,她一对傲人的乳房依然挺立,仿佛两只莲蓬般让人迷恋。

    大哥禹童呼吸急促,月光如水,缓缓流泻在小姑半裸的身体上。禹童静静的站在床边,不敢挪动半步,他怕惊醒了女神一般的小姑琴奴。他的眼睛,从她的脸庞一直看到脚底,仿佛欣赏一幅美妙的写意画。小姑琴奴起伏的身躯在他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一只蜘蛛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悬着,垂到她平坦的腹部,细长的脚慢慢爬行,从乳房下一直移动到肚脐,琴奴的肚脐圆润光洁,如一枚春水的漩涡。

    大哥禹童呼啸的欲望在那一时刻彻底沦陷,他应该完全失去了心智……

    6

    三十年前的那个月色皎洁的夏夜,小姑琴奴的尖叫惊醒了我的父亲,他穿着一条大裆裤衩,飞快地跟到老屋里,琴奴依然没有开灯,坐在床上,紧紧裹着她新婚的红缎子薄被,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着。

    你怎么了?父亲的声音在夜色里充满恐怖,没有来由的恐怖。

    小姑琴奴抬起脸,轻轻摇头,低低地对父亲说:哥,禹童……你别声张,明年还得让他复读哩,学费……不担心的……

    父亲蹲在老屋长满青苔的麻石台阶上,望着隐没在云丛的月亮,眼泪爬满了脸膛。

    大哥禹童那天晚上没有回房睡觉,父亲恨恨地低吼着:随便他死哪里!

    母亲披着一条长长的床单,陪着父亲坐在老屋,抱怨地对着小姑的房间唠叨着:我早说过……祸害妖精……都不得好死的。

    父亲眼睛恨恨地瞪她,母亲闭上了嘴。

    第三天,大哥禹童的尸体在老河里浮起来,身上缠着水草,全身浸得肿胀,像一尾翻白的大鱼。

    父亲一滴眼泪都没流,一个人抱着禹童回了家,他要母亲烧一桶热水,细细的擦拭着大哥身体上被水草缠绕的墨绿色痕迹。

    那天,小姑琴奴去镇中心学校开会了,走回家时,听到母亲失魂落魄的号哭,母亲边哭边诉说大哥禹童没良心,小姑没有跨进家门,径直避过人们异样的目光,走到了后山。

    那天傍晚,村里放牛的福二伯在山后的树丛里,发现了上吊而死的小姑琴奴。小姑死的时候很动人,没有像别人说的伸出长舌,一袭漂亮的红纱巾系在她雪白的脖胫上,脸上似乎还挂着浅浅的笑意。

    我认得那条纱巾,是大哥禹童摘了茶籽换了零钱,在镇上的供销社买的,当时我哭着要系,他骗我说:这是给小姑的,你到明年长大了,哥给你买一条更漂亮的纱巾。

    禹童是一个骗子,三十年了,一直没有实现他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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