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极喜欢喝茶,而且必然要到镇上唯一的茶馆闲坐。后来我问他为啥非要去茶馆喝,家里不也有吗?外公却说茶馆喝的茶才有味道。
那茶馆和老舍笔下的《茶馆》类似,我小时候也常常去,每天都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且都是年长者。但唯独一点不同,就是老舍笔下的茶馆挂着“莫谈国事”,而现今外公去的茶馆是只谈国事。
你要说孙中山推翻清朝,他能侃侃而谈;你要说四人帮祸国殃民,他也能蓬勃道来,而且还能说些大家都不曾听闻的野史奇闻,以此伪装成博学多才的样子。
这国事素来又与外婆井水不犯河水,外公若整天对她谈些什么蒋介石毛泽东等辈的话,朴实的外婆只当他在天方夜谭。
我打小也和外公待过一段时间,所以茶馆也是我每天必去的场所,倒却不为喝茶,只是想去蹭饭。因为只要我去,外公都会在茶馆炒一个菜就一碗面给我吃。
不过要在这人山人海的茶馆找到外公,却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因为这茶馆无论白天黑夜刮风下雨都会按时坐进去一批叽叽喳喳的老头。他们有的面黄肌瘦一身书生气质,有的体态丰满颇有豪商之态,有的缕着胡须满脸的饱经沧海,有的掌着拐棍一副油尽灯枯的沧桑。
各种各样奇形怪状面如灰炭的老头熙熙攘攘挤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你举例过去,他反驳回来,搞得好不热闹,你要想在其中插上一句话,非得是:“茶来了,看着点呢您。”
而我置身其中,又一个人都不认识,只听见有老头吼着:“李老,你这话我就不认同了,老毛虽然有过,但毕竟建立了中国。”那老李也不示弱,吐口茶叶脸爆青筋地反驳:“小张啊,文革那会你还小,知道什么啊?我可是打那儿滚过来的。你知道那会将知识分子扁成了什么样吗?”旁边一带着眼镜捧着书本,一副上个世纪右派知识分子模样的老头喝了口茶,淡淡说:“都过去了。”
那时候的我听到他们口中的人物是一个也不认识,只逮着一个稍微面熟的老头上前便问:“李爹,我外公呢?”那老头正聊得欢心,头也不摆只说一句:“里屋听戏。”
本世纪初的茶馆早已没了民国初时的热火朝天了,单单靠卖茶为生自然是不能够的。所以茶馆老板王胖子也要学着改革,逐渐将骨牌、千夫子(地方牌)等引进了茶馆,但茶馆还不乏有一些与文墨有染自称知识分子的老头,外公就是一个。
为了满足这类人,王胖子又将闻名本地的戏班子请了来,他们最拿手的除了本地比较接地气的花鼓戏码外,当然就是类似昆曲《牡丹亭》之类才子佳人的经典戏了。
我经常在没冲进戏房之前就依稀听得清里面正唱着诸如“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句话得唱上老半天,他刚开口时我就已经冲了进去。烟雾弥漫的台楼上永远就站着两人,估计为了节省成本,所以《游园惊梦》这样场景单一人物简单又感人至深的戏码往往都能一演再演。
我当然听不懂,只好捂住耳朵穿梭在各种专注看戏的老头眼前,寻找外公。其实外公也不懂戏,因为当我找到他后,周围都会有一群老头在那争相讨论,说什么这《游园》的真正意义何在?如何批判了封建社会的婚姻制度?还有人妄言说不过就是一女子跑到花园发春的故事。
这时候的外公基本上是插不上话的,因为他根本不懂,只好用沉默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来。偶有人问他你怎么看,外公都会说,你说的很有道理。
如今外公已过86岁高龄,吃了早饭,不管刮风下雨,寒雪埋春,他都要拎着茶杯颤颤巍巍地蹭去茶馆。只是如今这茶馆的生意越发难做,老头们往往一块钱就能在里面晃悠一天,茶馆王胖子年纪也大了,转手交给那心不在焉的儿子勉强混着,大概就要开不下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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