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人间正道是沧桑
面对婆婆忽然的转变，我的家庭重新回复到安宁状态。孩子二十天后出院，给我们带来无尽的欢乐。
但幸福的家庭生活被舅妈的一个电话打破。舅妈在电话那头说，杨作成的病确诊了，是胃癌晚期，也就是说他活不多久了。她还说，杨作成没钱看病，又无家可归，现在搬到村头的一处废弃猪圈里。村里人风言风语说了一堆闲话，言外之意都在谴责我太狠心。
我心里郁闷，还有莫名的悲伤。虽然我心里恨他，自五岁就抛弃了我，让我流落异乡，寄人篱下。按说他对我无情，我也应该对他无义，但心底里来说，我还是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这疼痛的滋味无以言表，却丝丝缕缕牵拉着我的心房，像心底暗藏的忧伤。我这才感受到那忧伤叫做亲情。
是啊，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液。此刻，他给予的血液在我内心沸腾咆哮，挣扎呼喊，叫嚣着。它在说什么，我无从知道，但那深切的忧伤却无时不在，时刻折磨着我，让我寝食难安。
老公看我闷闷不乐，问我：“你，在担心他吗？”
我长长叹口气，“不管他如何渣，可他毕竟是我父亲啊！”
老公沉默，然后体贴地握着我的手说：“明天我休息，开车带你回老家一趟，你看怎么样？”
我明白他要送我回去看杨作成。我虽然心里想去看望，但又不愿意去见他。老公低声说：“他时日无多，你还和一个垂死的人置什么气呢？”
是啊，如果不去看他，不是亲眼目睹他身体的衰败和死亡，我又怎么心安呢？我母亲死于他手，我的幸福童年也毁于他手。他是一个不合格的丈夫，一个未尽到父亲职责的罪人，但……我心里还是对他放心不下！
第二天，安顿好了孩子，我们开车出发了。自从我五岁，被他抛弃之后一直没有回过老家。那里有我太多的伤心和失望之情！
到了村口，我竟然不知道哪里是我们老家的房子。我看村口的歪脖子槐树下坐着一个老太太，好奇地眨巴着小眼睛望着我们。我急忙走过去问：“老奶奶，您知道杨作成老家的房子在哪里吗？”
她好奇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来点什么。她迟疑地问：“你是谁呀？打听他的老房子干嘛呀？”
我只得耐心对他说：“我是他的女儿小丫，现在回家看看老房子，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得啦！”
她激动地站起来，颤巍巍地拉住我的手，用力握着，激动地问：“你，是杨作成家的小丫？”
我被老太太捏疼了手指，抽回来说：“是啊，我是小丫。我长大啦，都二十六岁了……”
“是呢，我知道！”她激动地嚷嚷起来，“你跟我孙子同月出生的，比他大三天，我怎么会忘了呢？只是你这个可怜孩子……怪让人心疼！”
我苦笑着，眼泪几乎要滚落，极力忍着，问道：“老奶奶，我听说他回来啦？那他住哪里？”
虽然她的回答在我预料之中，但听说后还是唏嘘不已。她擦着眼泪说：：“大队里修路，占用了你家的房子。好像当时给了拆迁款，应该有一万块钱。大队干部找你爹确认，他就把钱领走了。”
我心里一阵绞疼，还是问道：“这一万块钱的拆迁款，是什么时候给的？”
她思索着说：“有十年了。因为那年我孙子正好考上大学，我们请客时还占了你家门前的空地呢，所以印象深刻。对啦，你不是和我孙子一样大吗？他考上大学时，你也正好上大学吧？”
她试探着问我。我喉头一紧，差点落泪。谁知道我考上大学，为了那没有人肯支付的学费，受了多少苦啊？可是，杨作成却把一万块钱拿走了，没有给我一分钱。那时候，他已经跟王寡妇同居十四年啦！时间的尘埃遮沒不了情感的创伤，那一刻我想转身就走，哪管他此刻受不受苦？难不难受？他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但这个小心思只倏忽即逝。我想，最艰苦的时候我都挺过来了，还难受什么？他本是无情人，但我不能又被无情伤！
他是人渣，但也是一个可怜虫，混到住猪圈了，也是世道轮回，因果报应啊！
不再跟老太太纠缠，我打听了杨作成的住址，拉着老公就去了。他住在村西一处废弃的猪圈里，顶棚上胡乱堆砌着玉米秸秆。门口只能容一人出入，用一扇破门板隔着。这是夏天，住在这里晚上还不被蚊子给咬死？如果是冬天，还不被轻易冻死？
这本来就不是人住的地方啊！
我探头看向低矮顶棚下那缩成一团的身影，我万万想不到，二十年前猖狂无忌的他，为什么此刻如此穷困潦倒，连一只牲口都不如。难道这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就在我晃神的时候，窝棚里传来低沉而剧烈的咳嗽，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无比难受。我真怕他一不小心把肺叶给咳嗽出来。被窝下的男人，身体扁平，如一张照片似的，看着无比可怜。我在心里感叹命运实在是公平的，我幼年时时常盼望他来接我回家，但后来一直没有等到，日积月累让我更平添对他的恨意。我知道，他已经忘了我。
但我却不能装作忘了他。他是长在我心脏里的毒瘤，是流淌在我血液里的蠕虫。但我始终还是对他放心不下。以前是他不需要我，现在是我需要通过他，进行良心的救赎。
我拉着老公，低头挤进低矮的窝棚里。他听到脚步声，艰难地直起身来。可能他已经老眼昏花，或者意识混吞，他的动作和神态异常惊讶。他愣了几分钟，好像认出来是我，两滴浑浊的老泪滑过枯瘦如柴的面颊，他的身子颓然倒下。他嘴里念叨着：“你，还是来啦？”
“是，我，还是来啦！”
我痛苦地发现，我们俩说话的腔调出奇得相同。我被这点吓了一跳。他去我公司找我麻烦时，我竟然没有发现。此刻他病入膏肓，他的痛苦却丝丝缕缕如同长在我身上，如附骨之蛆。
我想，我必须带他走。他是我亲爹，我的良心能准许让他住在猪圈里吗？
我们带走了他，然后安排到我所在城市的大医院里，让他接受最好的治疗。孩子还小，我不能亲自在床前伺候，所以高价请了护工来照顾他。我让他接受最好的治疗，虽然这已经是徒劳无功了。
他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但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很满足，也很安宁。临死那天早晨，他气色非常好，要求见见他外甥。我儿子已经三个月了，我把他带到病房里。看到孩子娇嫩的脸庞，他无声地痛哭起来。他艰难地从衣服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纸币，断断续续地说：“我高兴！高兴啊！你舅妈帮我培养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儿。这点钱，算是给外甥的一点见面礼。我……一直没舍得花！”
捏着他最后的一张钱，我哭得稀里哗啦。他满意地看看我，再看看我怀中幼小的儿子，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摸到他没了鼻息，我放声大哭，喊着：“医生，救救我爸爸！”
这一声爸爸，我已经二十年没有叫过了，忽然感觉心里的坚冰慢慢融化了。
我彻底变成一个孤儿，无父无母，但却坚硬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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