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作品,不论是散文《湘西》、《湘行散记》、《烛虚》,还是小说《月下小景》、《边城》、《长河》,篇幅不是很长,但那清新、自然、优美的抒情笔调,叙说着一个个鲜活的故事,湘西那种乡土的宁静、生活的律动、人性的美丽,人与自然的和谐,犹如一幅幅山水画,展示在你的眼前。特别是他的小说,以其特异的生命形式,熔生动丰富的社会风俗画和优美清新的风情风景画于一炉,展示了湘西民风的粗犷强悍,民俗的淳厚善良,作品充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和返璞归真的牧歌情调。
沈从文那种看似随意,又无时无刻不透着灵动的笔触,在文坛上形成了一种浪漫的乡韵,让无数人追捧效仿,学生汪曾祺的许多作品,就或多或少有沈从文的影子。人们喜欢上了沈从文,记住了湘西风凰,还有那条风情万钟的沱江。只是,建国后,人们再也没有读过沈从文新写的小说散文,就连他的那些老作品在书店里也难以见到。
历史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无从得知。只是从史料里了解到,1949年8月,经过革命大学研究班洗礼的沈从文,由北大国文系安排到历史博物馆工作。此后多年,他的工作只是为博物馆的陈列品贴标签,参与部分陈列,收集购买文物,就如他自己说的,“在陈列室里,不折不扣作了十年说明员”。但也是这段时间,沈从文先后撰写出版了《唐宋铜镜》、《中国丝绸图案》等论文集。沈从文致丁玲书信称:“为补救改正,或放弃文学,来用史部杂知识和对于工艺美术的热忱与理解,使之好好结合,来研究古代工艺美术史。”1953年,沈从文收到开明书店来信,通知他的作品已经过时,凡已印、未印各书稿及纸型,均代为焚毁。就这样,在主客观诸多因素下,沈从文的文学创作生涯中止了。
1964年春夏间,周总理提出,希望编撰一部中国历代服饰史,作为出国访问的文化赠礼,文化部推荐沈从文负责。沈从文忙了起来,收集图像和实物资料,将资料按时代排序,摹绘图像,引申文献,分析比证,撰写说明,研究进展顺利,只是政治原因,出版拖延。“文革”开始,该书被认为是鼓吹帝王将相、提倡才子佳人的黑书毒草,资料被查抄烧毁,他被发配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直到1981年,历经十七年后,《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才得以在香港正式出版。
前段时间,再次翻看《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龙凤艺术》,又有新的感受。沈从文的文物研究和他的文学创作一样,关注的都是普通的东西,从这些普通的东西上能够看到普通人的生活,体会到普通人的情感。他看到银锁银鱼,会想到小银匠一边因事流泪,一边用小铜模敲击花纹。在他的眼里,花花草草都有性情,瓶瓶罐罐皆有生命,他文物研究的着眼点,也是他文学创作的灵感。
《古代人的穿衣打扮》这样描述:“社会风气且常随有权力人物爱好转移,齐桓公好衣紫,国人有时就全身紫衣。楚王爱细腰,许多宫女因此饿死,其他邦国也彼此效法,女子腰部多扎得细细的”。《中国古代陶瓷》写道:“至于白陶的出现,实在是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因此这种花纹精美、形式庄严的白瓷陶器,在世界陶瓷美术史中,占据了首席位置。”这种叙说,这种笔墨,优美,质朴,清新,几乎感受不到文物的沧桑。
《敦煌壁画唐代船夫摹本》这样说明:“每天有成百上千船夫背牵上行,两旁崖石锋利如刀,每遇崖石割断竹缆,船夫必随同坠崖,断颈折臂,死亡相继。近年发现洛阳含喜仓遗迹,也多只知赞赏当时储粮丰富,地下仓库制度组织严密,却少有人注意到年以数百万石计的粮食转运过程中,船夫的劳役是什么情形。”文笔简炼优美,饱含情感,恍然中,还以为是散文。
张新颖在《沈从文精读》代序中说,“沈从文的物质文化史研究,是用自己的生命和情感来‘还原’各种存留形式的生命和情感,‘恢复’它们生动活泼的气息和承启流转的性质,汇入历史文化的长河。”将沈从文的文学作品和文史研究摆在一起,你会发现,文学创作与文史研究是一脉相承的,文史研究是换了一种介质和方法来展示生命和情感,是另一种文学创作。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填补了中国物质文化史上的一页空白。汪曾祺评价:“他搞的那些东西,陶瓷、漆器、丝绸、服饰,都是物,但是他看到的是人,人的聪明,人的创造,人的艺术爱美心和坚持不懈的劳动。……他搞的文物工作,我真想给它起一个名字,叫做抒情考古学。”
沈从文夫人张兆和讲:“有人说沈从文不写小说,太可惜!我以为他如不写文物考古方面,那才可惜!”这句话,充分说明了沈从文在文物考古方面的价值和地位。
我赞同张兆和的说法,从文学创作到文史研究,与其说沈从文在逃避,不如说他是在做自救式的迂回积淀,厚积薄发,这是一种文学的积累,更是一种人和文学的凤凰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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