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匆匆赶回，手术室正不出所料地被愁云惨雾笼罩。一位护士在角落唉声叹气地抹眼泪，说这是腿脚不便的安德森夫人的小儿子在动身前往埃勒夫前送给母亲作伴的，他还许诺一定会在抵达埃勒夫后为母亲争取到一张老年人特许移民证。“重情重义的年轻人！……一位买得起绵羊的儿子！安德森夫人嘱托我们一定得治好它，可这……唉，太可怜了。”周遭的医护人员也随这动情演说轻轻抽起鼻子来，只有露琪尔不为所动地眨着干涩的眼睛走到手术台前，心中暗自庆幸自己不是那个向老人通报其死讯的倒霉公关人员。
“它——”
他刚一张口，就被身旁的护士长维瑞克女士恶狠狠地了一眼，仿佛她正目击到他亲手将那绵羊屠宰的一幕。年轻医者颇具风度地克制怒火，改口道：“我是说，克奈希特，它怎么会——”
“赫尔曼。”刚刚发表演讲并且他不怎么记得清名字的护士用含混的哭腔道，“这可怜的孩子名叫赫尔曼。”
“如果叫对那该死的名字就能让它起死回生的话，我会考虑的。”露琪尔终于忍无可忍地抬高声音——他毕竟还未麻木到目睹患者死亡却还无动于衷地步，虽说他的愤怒相较于对患者的同情、倒更接近对自己失败的苛责，“现在有谁能告诉我，我离开的这半小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周遭一时鸦雀无声。露琪尔从医护人员彼此交换的惊恐眼神中判断，他们多半认为他冷酷得无可救药。他刻薄地想象，如果借此机会不合时宜地公开自己迄今为止从未饲养过宠物这一事实，这些脆弱敏感的同事无疑会把他认定成比战犯还罪无可赦的恶徒。他甚至猜得到他们的评价——试想一位年轻有为的兽医（众所周知，兽医是这星球上收入最高的职业之一）竟然拒绝饲养宠物，这简直是对最基本人性的公然宣战！可——去他的吧——他压根儿不在乎！
他再度缓慢地逐次将在场人士审视一圈，直到维瑞克女士开口道：起先一切正常……我们严格遵循了诊断后的基础治疗流程操作。生命维持舱运转良好，完全没有什么称得上变数的地方。可它就这么……
露琪尔拉过一把椅子，岔开两腿坐下，并拢的指尖抵着眉心。若整个程序当真没有出现任何异常，就意味着有关这位患者的讨论可以就此终结了。要想一探究竟，除非饲主允许对其尸体进行解剖——但令他深感困惑的是，几乎没有人愿意这样做。
可问题究竟出在何处？要说起这场甚至还未开始的手术的唯一变数，或许只有他在采血途中被那桩偶发事件耽搁一事。但理论上，生命维持舱可以为其提供至少十二小时的正常身体机能，其间保准比它入院前还要活力四射，那比预定计划多出的时间完全是可接受范围内的。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而且毫无征兆。太快了……
他猛地从椅子跃起，不顾他人呼喝、兀自启动了手术台。TP11——他开启个人手术模式、通过声控下令，随后一手抽出遵从指示、自手术台仪器置架中弹出的瞳孔手电，并将其对准遗体那由他另一手拇指撩开的眼睑下方。他反复切换手电光的波长以刺激瞳孔，这项测试持续了十数分钟，维瑞克女士站在一旁，似乎意欲制止他，而就连他自己都在一段时间内产生了放弃念头——直至那长方形瞳孔忽然竖立，随着光线刺激左右抽动起来。
看样子，近来在地球也有更多机会见识修杜莫夫的技术结晶了。十数分钟前的话音蓦然响起，红发青年的身影以预言家的形象浮现。他的猜想没错，不是患者在生命维持舱中出现了意外，而是生命维持舱根本无法对它自身产生任何辅助效果，因为它完全是由另一套系统运作的。
“好消息。”他关上手电，宣布道，“是电子羊。”
医护人员一片哗然。“我们做过基础检测。”有人辩解道。
“是修杜莫夫公司的制品。”
这世道向来不乏将电子宠物当作真家伙送进医院的糊涂虫，尤其是那些靠给别人做帮工维生的鸡头们。也因此，基本检测成为治疗前不可或缺的一环，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要并非人为操作出现失误，筛选准确率可说是百分之百的。真正的麻烦在于这颗星球目前缺乏对修杜莫夫公司制品的有效鉴别手段，而单以相似程度来衡量其仿生技术，却又无人能出其左右。就拿仿生人的例子来说，在试作型的阿达玛斯三点五型以其不亚于——甚至可以说凌驾于枢纽六型的卓越性能闻名于世仅仅一年之后，他们更是迅速研制出了能够轻松通过曾让任何一种仿生人都无以遁形的沃伊特·坎普夫移情测试的阿达玛斯四型，也就是他今日遭遇的这一位。
而与地球发家、并逐渐将枝干扩张向外星殖民地的公司祖德曼、泰勒尔或罗森不同，修杜莫夫——或者说它合并前的前身，以戴亚蒙德为首的各家族企业——最初便成立在埃勒夫。引用一句地球先祖们的谚语，“人往高处走”——通常来讲，这类公司回归地球扩宽市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直到其破天荒地于前年在此成立分公司为止，它的技术对于地球居民而言可说是完全陌生的。即便是现在，其产品的普及度以及居民对它的认知程度也远远不及那几家地球发家的老牌企业。这回，他的测试能够得到绵羊的验证也纯粹是走运，因为这个方法并不是时时奏效，比如对于栗翅鹰那一型脑单元来说该操作便纯粹是徒劳。
同时，修杜莫夫虽是以假乱真方面的翘楚，却不靠这类技术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它们不曾打着真货名义贩卖仿生人或动物，精益求精的仿真技术似也只属于这家公司偏执的开发理念。真正利用这份执着所造就的结果的，往往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买家——如今的尼乔拉公司便是最佳例证。当然，如果修杜莫夫或西尼公司再不推行相关措施，地球的动物交易市场不假时日就将迎来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实在想不通修杜莫夫公司为何会毫无作为地放任事态发展。当然，不管局势究竟变得如何，只要政府能在半年后签发下埃勒夫移民许可，这一切都将和自己无缘了。
露琪尔将手电插回，同时关闭了手术台。照明随他的动作一同黯淡下去。
“还有什么问题？”他望向仍在周遭呆滞不动的人们，“如果不相信我，只要联络厂商就行，答案包你们满意。”
“这东西……如果真是如此，我们该怎么和安德森夫人……”维瑞克女士支支吾吾地问道。
露琪尔怔了怔，旋即答道：“修复电子羊总归比治疗一只真羊要便宜的多。“
中年女人谨慎地点头——露琪尔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领会了他的意思，但没办法进一步说下去——其他人在安顿好故障的电子羊后也如鸟兽四散，方才还显得拥挤的手术室顿时空荡起来。可怜啊，哈勒尔！露琪尔不带情绪色彩地对已被收纳的仿生宠物如此感叹，确认过今天不再有其他手术预约后，重重地自肺部吐出一口气，便启动平板电脑中的埃勒夫语学习软件，打算以此打发下班前最后那点时间。
不过事与愿违，不知是否是因为下午接二连三的乱子惹的祸，他发现自己无法如常时那般专注。字母很快便在他面前跳跃、解构，如阿德涅的线团般将思绪牵去别处。
露琪尔脑海中先浮现出了下午仿生人那因窒息而死的面孔，从埃勒夫——那个他削尖脑袋也想登上去的地方——逃到地球的阿达玛斯四型。他不知道这些落跑的仿生人对地球抱有怎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这点上，他是同情他们的——假如当真有什么人一天到晚把奇迹之星、不可替代的故乡、我们真正的母亲之类对于地球的溢美之词挂在嘴边，那么对方要么是真正的蠢货，要么就是安逸地住在殖民地高层住宅、既不用为衣食烦心、也不会微尘污染及各种放射性疾病所困、前前后后有至少六七个仿生人服侍并且绝不会真正踏足地球一步的资本家。至于被留在地球上的人，则要么试图往外星跑，要么是根本没有条件逃（尽管也会有自称母星主义者的老顽固坚守此地）。作为不幸留存在此的成员之一，若非两年前埃勒夫忽然暂停了移民许可的签发，不然他也早该离开这不毛之地了。
随后他又想到那只因应激瞪圆眼睛的栗翅鹰，以及死去后瞳孔因光照刺激抽搐旋转的电子羊。红发猎手说得不错，在这间公司的产品还未普及的当下，居然在一个下午、一间宠物店内就见着了三个，着实是件蹊跷事儿。也许修杜莫夫早已拥有了比他了解到的更宽的市场与受众，一个在此成立才不过一年半的……
露琪尔的思考忽然停滞了数秒。
若想在地球购买修杜莫夫的产品，若是没有中大型企业那般可直接向外形殖民地公司本部下订单的坚实后台，那么最早也要在一年半以前。修杜莫夫从不打着真货的名号卖假货。两年前中止签发移民许可的埃勒夫。“重情重义的年轻人！……一位买得起绵羊的儿子！”今日接受的一连串信息被以一种荒唐且令人不快的形式串联起来。有那么一瞬间，露琪尔几乎以为自己要冲至通讯终端前、找到那位安德森夫人的联络方式，并告诉她她的好儿子既没有经济条件购买真正的绵羊，也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有能力移民埃勒夫、并终有一日将她接去。
可他最终只是一动不动地僵坐原处，后颈依托椅背，感到身体被强烈的空乏与厌倦感抽去气力。事情或许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也许对方有什么渠道提前搞到了修杜莫夫公司的产品，又或者对方有上头的特殊关照能够使埃勒夫入境管理局对其网开一面，最有可能的是一切都是安德森太太原本就是个老糊涂……但这徒劳的辩解最终只教他内心更加厌恶起一切。
平板电脑被丢去办公桌里端，上行的视线则透过狭窄的矩形天窗去往室外——目之所及是愈发沉郁的天色，不知来自何方的、在雨雾与微尘间闪烁的蓝色幽光，以及永不停歇的风扇扇叶所投下的重重阴影。一切距离宇宙最遥远的景象。
那对金眼睛木然地盯着窗外——露琪尔听闻过去的人们是能够这样轻而易举地望到星星的。虽说对缓解糟糕心情没有实质帮助，但想象视觉延长线上有迄今为止为之奋斗的理由，多少会让他好过一些。尽管事到如今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认为这一切、他所厌弃的有关这颗星球的一切，到了埃勒夫就能有所好转；他也难以回想起自己究竟是何时开始对那处殖民地怀有如此异样的执着的。
对他来说，前行的终点永远只有一处，不是月球，不是火星，只能是埃勒夫。就如在他毕业之初，火星遗传疾病及仿生医疗技术应用研究基地曾邀请他前去继续从事相关研究，却被他不假思索地回绝了那样。而这一切——归根究底——或许仅仅是因为在某个寒冷的、满是烟尘的寻常午后，他偶然透过分隔底部与上层车道的金属网格与重重雨雾，目睹了一幕黄昏盛景自巨大广告荧屏内部徐徐展开：那形影相吊的、被割裂成无数碎片的移民广告，没有煽情配乐，亦没有浮夸解说，只有一轮新月高悬于空。再加上一点恰到好处的失意情绪推波助澜，便成为了契机，难道不就仅仅是如此吗？
或许人总归还是需要信仰的，哪怕它不是默瑟主义、不是情绪调节器、不是药物、不是活生生的宠物也不是《老友巴斯特和他的好友们》，也还是需要在失望透顶的生活中紧紧握住某事物——某种真实的事物的，不是吗？思及此，露琪尔闭阖双目，像人们将情绪调节器调至333号一般试图屏蔽那些繁杂心绪，因为这些念头既让他感到违和、又教他有一丝安慰。而在短暂黑暗间浮现的则是有关这一日回想的终点——那道仿佛同周遭一切都格格不入的、黄昏般的目光。
他重又睁眼，并惊诧地意识到此前自己分明从未在专注于思考有关埃勒夫的未来时顾及起别的什么事物。但唯独这一次，他居然将那异样的、素未谋面的、甚至让他怀有些许敌意的人物与关于星球的想象重叠了。
当然，彼时他还未知晓其中的真实缘由，也没有意识到一探奥秘的行为终将成为颠覆他命运的关键。露琪尔只是纯粹地感到匪夷所思——毕竟，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曾问起过。
<2> 黄昏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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