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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卒夜话之取庸代戍(初稿)

秦卒夜话之取庸代戍(初稿)

作者: 始安公士或 | 来源:发表于2019-06-30 16:04 被阅读0次

    老夫原本不会来北地打义渠戎,只是因为老友遗愿才再次从军。老夫出生在丙寅日,《日书》上说“丙寅生子,武以圣”,所以父亲给我取名“武”。老友是商贾家的独子,名叫得臣,意思是多得人臣,做人上人。哼,真是个不要脸的名字。

    得臣在五个月前就病故了,他临终时死死抓着我的手,恳求我再立一次取庸代戍的契约。那眼泪唾液流个不停的样子真难看,老夫只好答应了。他看到我在契约末尾写下名字才闭上眼。这老东西爱听老刀币的声音,尤其是齐国的“即墨法化”,每次大病昏迷一听就醒。那天满屋子的人把手中的即墨法化敲得锵锵响,但魂已招不回来。唉,金玉满堂又有何用?他总是踩着点趋吉避凶,结果还没活够五十载,人就没了。

    老夫自从二十七年前踏入沙场,该打的仗都打过了,能立的功早立完了,没留下太重的旧伤已是万幸,第七级公大夫爵足够我安度晚年。若非替得臣那刚傅籍的小儿子到北地戍边,老夫也没打算再重返军旅。

    得臣是有不更爵的商人,贼得很。他得知朝廷下令关闭北地的关市,就猜到咱秦国要发兵灭义渠了。他怕小儿子刚从军不久就参战,容易死在阵前,于是雇佣我这高爵人代为服役。老夫六度从军,五次是取庸代戍,有三次是因为他家。这是第三次,前两次好像也是被他算计了。呵,这辈子误交损友,也是老夫活该。

    我俩都是内史栎阳县成阳里人,同年不同月生。老夫的父亲在平定季君之乱时阵亡,栎阳县尉许年幼的我继承亡父之爵,做了全里唯一的小公士。母亲把我和两个弟弟拉扯大不容易,日耕夜织。她不善耕作,收粮不多,织的布也卖得不好,家中没有太多余财,一年到头吃不了几天粟米,几乎只有糙麦饭。但同龄人中唯独我有小爵,其他乡人对我家有三分敬意,时常帮衬一下,有时借牛给我家用。

    得臣那个老东西家是成阳里中为数不多的商户,食有膏粱,要不是有律令限制商贾不能穿太华丽的衣服,他会天天显摆。天下商贾地位不高,但财多路广,无人敢轻视。同里之人十之七八借过他家的债,所以他也颇为自满,夸口说将来要做栎阳第一大商。我俩跟其他孩童嬉戏玩耍时,免不了争强好胜。他不如我体强力壮,但鬼点子多得很,比来比去互有胜负。现在想来,真他娘无聊。但他每次输了都会按约定从厨房偷粱肉分给我们,味道是真好。

    今王九年时,我俩年满18岁,该服戍役了。老夫从小公士变成了公士,城阳里中爵位最高的是第四级不更爵,还没人升到第五级大夫。老夫刚与妻成婚不久,还没出人头地。一心想为烈士父亲争光,发誓要成为整个成阳里,不,成为全栎阳县爵位最高的人。我心想得臣那家伙太过油滑,在军中肯定不讨喜,等着看他被老卒责骂的笑话。谁知他居然出钱雇佣别人代戍,自己驾着牛车去陇西。那时还以为他是想躲得越远越好,老夫不禁大骂:“呸,贾人果然贪生怕死。”

    你们都知道的,那年齐韩魏联军偷袭函谷关,其势猛如虎恶如狼。这一年从军的新卒没操练几个月就上阵了。那会老夫的胳膊才现在的一半粗,力气小很多,只是跟同里的老伍长学过两招,功夫不太扎实,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战场上还是个废物。我所在的部曲被迂回偷袭的齐技击打败,上至校尉,下至士卒,全部夺爵。我也因此降为士伍,不再是有爵人。

    三国之师攻破函谷关后,与我军在桃林三百里地僵持整整三年,大战小战时不时发生。好多新卒武艺不熟,第一年丢命的人就占了三年总伤亡的半数。血的教训多了,活着的人渐渐变得机警,边上的同袍才不再一下子锐减。三年鏖战把大伙折磨得够呛。敌军和我军都无法再进一步,各自修筑深沟高垒,一天天数着日子过,盼望着战场出现转机。

    我们刚听到敌军撤退的消息时还欢呼雀跃,得知是秦王向魏、韩两国割地求和才解的围,一个个捶胸顿足的。老夫年少气盛,当场气哭了,用力掷剑在地,差点拔不出来。自孝公以来,咱秦国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败仗。后来从军的娃儿们尽打胜仗,哪里懂得我们那一代士卒的憋屈。要不是后来三位将军反攻河外,这根刺恐怕会一直扎在老夫心头。

    战争结束后,秦王大罢兵,老夫解甲归田,女儿都两岁多了。家中因我降爵一级而少了一顷田,全家人的生活更加拮据。就算不为自己的颜面,也该为母亲、妻女和弟弟们多争取些田宅,吃粱肉,穿新衣。老夫曾经看不起取庸代戍之人,视取庸者为胆小鬼,把代戍者当成贪财的俗人。没想到三年战争让老夫第一次感激商君立下这项制度。正好同里有位上造爵的老兄入选中尉军服役,却因突发重病下不了床。于是老夫请求他雇我代行一年戍役,约价3000钱。这些钱给家人买了好衣好食,又置办了一副新盾牌,没剩下多少。

    老夫和他的家人带着书契去县府报道。才知道代戍契约不在官府登记的话,取庸者和代戍者各要罚一副铠甲。书契上写着:“戍卒内史栎阳(县)成阳里(村)不更(爵)达(人名),年廿六,庸同县成阳里士伍武,年廿一……”

    县尉仔细核对我的名籍,又试了试我的膂力,便盖印同意。他正色道:“《戍律》曰:下爵欲代替上爵,上爵欲代替下爵以及无爵欲代有爵者服戍役,皆许之。但不同县者不得相代体弱者不得相代,勿许。不当相代而擅自相代,罚两副铠甲。你们的契约合乎律令,故许之。望你在军中奉法敬事,奋勇立功,别给雇主抹黑。否则必严惩。”

    就这样,老夫在今王十二年第一次上国都咸阳,成为中尉军的一名卫卒。京师的繁华,王城的威严,着实令人大开眼界。但老夫并不觉得自己比咸阳人矮一等。栎阳在先君献公和孝公时曾是首都,孝公和惠文王都生长于斯,也算我们栎阳人。若无孝公求贤,哪有商君变法强国?栎阳自有一番故都的骄傲,也就在更老的故都雍县面前气短一些。雍县人怎么看栎阳人,栎阳人就怎么看咸阳人。

    老夫在中尉军中接触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卫卒。腰带十围的陇西力士,走能逐奔马的蜀中轻兵,跋山涉水如履平地的巴郡劲卒,应有尽有。诸君在训练之余常交流武艺、投石击壤、赛马赛车,那段时光真痛快。老夫因此习得秦国各地锐士的技击之术,体魄也锻炼得更胜从前,只盼着能再跟魏韩之兵一决高下。这年秋天,老国尉司马错将军率师伐魏,中尉军挑选精锐从征,老夫有幸参与这场复仇之战。

    大军开出了函谷关,在河外重镇宜阳稍作休整,就衔枚疾进,越过韩国的新城、南梁,直扑魏国南部的襄城。此地毗邻汝水,韩楚边城近在咫尺。老国尉也是胆大,居然不担心韩楚帮助魏人夹击我军。事实上,韩楚边军一直纹丝不动地坐视我们围攻襄城。

    魏武卒在那三年鏖战中给老夫很多不好的回忆,与中尉军同伍诸君谈起时,总是咬牙切齿,想着这次一定要多干掉几个魏武卒。没想到老国尉很快击溃了敌师,一举包围魏之襄城。呵,真不经打。在攻城时,老夫主动报名做打头阵的陷队之士,想立个大功。哪想镇守城南的魏军硬是死战不降,我们越打越急火,迟迟未能拿下。先登的首功最后让进攻城北的陷队之士抢走了……我们戍守襄城到第二年,打得魏军援兵没了脾气,逼得魏国派使者跟我军讲和。老国尉只留下部分精兵坐镇襄城,带着我们班师回朝。秦王与相邦魏冉率群臣郊迎三十里,真气派,热闹得很。

    一年代戍期满,老夫回到栎阳。县府早已把原先收走的那一倾田重新授予我家。这次的战功不多,只够恢复公士爵,回到起点而已。戍卫京师也没太多外战可打,于是老夫盘算着下回代戍一定要选个边郡去服役。

    刚到家就听到母亲说了个坏消息。我二弟去年向得臣家借了一万钱,买了头耕牛,还在栎阳市租了一间铺子卖药材,谁知栎阳商队过渭河时不小心翻了船,从华山采来的药材都沉底了,血本无归。今年年成不好,怕是不能按时还债。老夫当时听得心惊肉跳,忙问还欠多少?母亲说,还差5640钱。若是卖掉我的盾牌和皮甲,384钱加1344钱,可凑出1728钱。还需要再拿出3912钱。按照30钱一石的粟价,得给他130多石粟米。可家里的存粮连粟、麦带麻、菽,总共也就剩下80多石,只够一家六口吃半年多。

    老夫只得厚着脸皮去找得臣,求他宽限到明年秋收。一进门就把盾牌、皮甲摆在他的案上,当场表态以此做抵押,如果不够就把父亲传下来的那口价值650钱的剑也送出去。得臣惊了一下,很快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左手捻着那上翘的八字胡,一下,两下,三下……沉吟半晌。三年鏖战时生活粗苦,但我们天天有军粮吃,年轻的同袍们相互打气,尚能忍耐。此刻老夫向一个爵位低的有钱人折腰,比跟敌寇对峙时还紧张,生怕听到他说一个“不”字。

    “这么破旧的甲盾我不要。剑,你也自己留着。这债,是不能拖的……”听到得臣这话,老夫心头一紧,脸上发烫,应是涨红了。我正欲争辩时,得臣伸手止住了,说:“但是,武君若能帮我做件事,剩下的债可一笔勾销。”他说罢就拿出了一方木牍。呵,又是取庸代戍的书契……

    三天后,得臣出钱买酒杀猪宰羊,宴请全里的人。他在宴席上宣布,雇佣我代他戍边两年,同时免去我和其他几家的债务,当场把契券全部丢入了火堆。这顿算是为我践行。酒过三巡,老夫问得臣为何这次也顾人代戍,他让我附耳过来悄悄说。原来他在准备出发前占了三次卜问吉凶,结果三次都是东行大凶,跟三年鏖战那时一模一样。他的服役地点是在东边函谷关外的重镇宜阳,于是就想再请人代行。因为是大凶之兆,得臣拒绝了好几个主动上门求雇的壮士,选老夫是因为他觉得老夫命硬,扛得住。

    老夫当时喝高了,大笑道:“你个怕死鬼。”不料,得臣突然放下酒碗,正襟危坐:“我非懦夫 ,只怕死得无名……”头一次见他脸色如此严肃,但老夫还来不及说什么,就一头栽倒睡过去了,第二天日中才醒。

    在出发之前,得臣送了一套新絮衣、几套夏冬便服,又请工匠修补了老夫的甲盾。他还塞了一个桃木符给我,说是能辟邪镇恶、逢凶化吉。临别时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猛然抓住老夫的双手,说:“武君一定要活着回来,别太玩命。”“松开,怕死鬼,比我妻还聒噪。赚你的臭钱去吧。滚。”老夫笑骂道,头也不回地走了。“秦半两乃是朝廷依法铸造,你可以不敬我,但不能不敬咱秦国的半两钱……”听到得臣大声地胡说八道,老夫就知道他已安心了。

    他除了太爱算计之外,为人也不坏。那次是真怕我死了,才搞那么多名堂。平时乡里乡亲有什么急事,多靠他张罗照应。有些邻人因经营不善或是灾病受劫而变穷,也是他帮着交了赋税或者还债,求医问药的事也没少让商社的厮徒仆役去做。就连栎阳县令都称赞他是个仗义疏财的义商。成阳里有半数年轻人都随他从商,另一半和我一样专注做农战之士。

    我们栎阳在献公之时就已经商旅云集,东方的三晋,北方的戎狄,南方的巴蜀楚,都有大商客居此地。成阳里在富庶的栎阳县算是比较穷的地方,有爵人少,没出什么人物,全里都把希望寄托在老夫和得臣身上。盼着老夫能成为高爵军官,给成阳里子弟当官府和军队中的靠山。盼着得臣成为栎阳第一大商,把成阳里带成全县缴税最多的头牌富裕村。

    不得不承认,得臣四处行商,往往比别人更了解时势。他几次取庸代戍推迟从军,不只是为了避祸,也是要把握商机。他曾跟我说过,古时候的鸱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累资财数十万;魏国名商白圭乐观时变,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以兵法行商道,遂成天下巨富。今王九年时,与其说他害怕的是占卜的凶兆,不如说他判断靠着鸡鸣狗盗逃离秦国的孟尝君肯定会来报复,秦与诸侯要打一场恶仗。

    孟尝君昔年出使赵国,只因有人嘲笑他身材五短,就率领门客屠了一县。赵人素来性情暴烈,恩仇心重。可那英雄一世的赵主父,都忍下了这口气。没办法,当时齐国势强,连咱老秦也畏惧三分。果不其然,孟尝君拉上魏韩这两颗墙头草,率领三国之师攻秦。若不是韩王和魏王收下割地后退兵,指不定孟尝君还要死磕多久呢。

    那时朝野上下都轻敌了,以为三国之师比当年修鱼之战的五国联军好对付。得臣先前去洛阳交易,发现韩魏商人大量采购粮食、盐、铜铁、皮货、木材等物资,对列国动向极其敏感的周人却拼命存储粮食和草料、准备牛车马车、加固各里的围墙。他判断这场战争的规模会空前的大,要打很久,双方都会死很多人。我们一入伍,他便去陇西雇了许多戎人的车马,南下蜀郡购入了许多治外伤的药材,再运到桃林地的军市去卖。

    战争持续了三年,陇蜀货流也源源不断地输入前线军市。得臣避开了凶险的沙场,还因此大赚一笔。老夫虽然嘲讽过他是暴发户,可也不得不承认得臣确有先见之明。若非他和许多药商早做准备,也许很多伤兵还等不到救治就死了。

    得臣雇老夫代戍,想来是要故技重施,避开“大凶”的边境,继续在后方发财。商贾在秦国可以富但不能贵,除非也在沙场上建立武勋。他认为自己不是打仗的料,只能以智巧在这个乱世保命,想挑个列国不打仗的时候再平安地服完戍役。问题是诸侯纷争好几百年了,哪有那么多承平岁月?有也未必轮得到你赶上。商贾求商机,农战之士求战机。如今战机和商机也许都有,但人就两只手,只能全力抓住一个,还未必能得。

    他这次的判断对了一半。老夫戍边两年,打了四次大仗。有数十万人在战争中死去,河外、河东户口锐减。说是“大凶”也不为过。他没猜对的那一半是,绝大部分死的都是敌国的精兵锐卒,我们这些屯戍河外的秦国军人伤亡连三年鏖战中一年的零头都不到。

    到宜阳后没多久,上郡守向寿将军率领我们进攻韩国的武始城,没费多少力就拿下了。老夫斩杀了一名披重甲的韩卒,缴获了他的弩和铁剑,弩上刻着“少府时力”。战后晋升为上造爵,做了伍长。大军没有撤回宜阳,而是继续镇守秦韩边境。

    过了一阵子,向寿将军调走了,来了一位不到30岁的左庶长。他极其重视军容,脑后的发辫真漂亮,我们这些士卒纷纷效法,彼此帮忙梳成了同款。那就是二十三年前的武安君白起。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却已经升到了第十级的左庶长爵。天知道他立多少奇功!老夫记得,我们在今王九年苦战齐韩魏之师时,另有一路大军正在伐楚,斩首拔城颇多,说不定他在那边。紧接着,我军就迅速直扑韩国重镇新城。在老夫从军前,我军曾经从楚人手中夺下此城,交还给它从前的主人韩国。楚人曾经在此设新城郡,这座大县颇有实力,不好对付。

    我父亲相信《日书》上“丙寅生子,武以圣”的预言。武安君不知道是不是丙寅日生,但在老夫看来,他才是“武以圣”。我们这批宜阳甲士没有直接参与攻城,被他安排在中军,保护着大将卫队左校的侧翼。老夫看到他在木台发出一道道命令,传令的车骑不断往来,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远处的围城之师攻势如潮,整齐的喊杀声如雷贯耳。不知武安君当时用了什么法子,韩人没有顽抗多久就开城投降了。老夫未能立功。

    大军在新城驻扎月余,恢复了这里的秩序。老夫以为准备撤军时,突然接到命令急行军到新城以北数十里外的伊阙塞。我们作为三军先驱抵达伊阙山前。两山如宫阙夹着伊水,壁垒上插着魏军与韩军的旗帜。老夫一看这地形就心想不好,若是强攻伊阙,定然伤亡惨重。谁知敌军和我军居然扎营对峙了整整一个冬天,谁也没动手。

    我们烤着火,想起了三年鏖战时那段枯燥日子。百无聊赖,却又不敢放松警惕。久而久之,还是难免会松懈,严格的军吏会督促士卒们不可大意,懒散的军吏自己就会开小差。但这一次,没有人敢懈怠。你们也知道,武安君治军极严。他巡视防务时经常挑出许多问题来,然后亲自做示范,指示相关军吏整改。他不罚士卒,只罚军吏。全军上下都整肃敬事,每个人都能饱暖,生病者也比过去打仗少了很多。他带兵确实有一套。

    次年冰河解冻,我军与韩魏之师决战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老夫心中暗自琢磨着以往的战斗,想象着进攻韩军壁垒的情景,想多了会冒冷汗,敌军没什么破绽啊。不料,武安君当时却命令我们每人砍一个大树枝,白天在军阵后面拖着跑,扬起的尘土越多越好。到了晚上,老夫等人又被派去点燃篝火。这才发现很多军营里的人越来越少,只是外围的巡逻兵马未减罢了。当时吃了一惊,以为有那么多逃兵。但转念一想,如果是逃兵,走了这么多人,早就全军溃退了,哪还能保持日常秩序呢?

    后来才知,武安君是让我们故布疑阵,牵制韩军。我们白天看到的是假扮成他的一位裨将军,他本人早已率大部分兵马秘密行军百里,绕到了敌军背后,杀了魏将公孙喜一个措手不及。魏军溃败时,韩军也想逃窜,但伊阙塞北面的生路被武安君切断,南面又被我们这支疑兵堵死。老夫和同袍们拼命阻截做困兽斗的韩卒,帮武安君把他们全部困住伊阙山谷之中……

    武安君大破敌军后还一口气拔了五座城。我们这部人马没参与,留下来打扫战场。老夫这才知道敌军的数量是我军的两倍有余,上面怕我们怯战,十万军中只有将尉和斥候、间谍等少数人知道实情。魏韩士卒的尸体塞满了山谷,连伊水都血红血红的。下游的周人怕是吃不下饭了。二十四万人全军覆没,只因魏韩将帅不合,各自为战。一想到我等平凡士兵的性命完全掌握在将帅的一念之间,老夫不由得冷汗直流,一吃饭都吐,懵懂了整整三日才缓过劲来。假如号令我们的是公孙喜,那么正在被掩埋的将是我们的尸体。这方圆百里,明年怕是要过个歉收的凶年吧。

    伊阙之战我军大捷,伤亡最重的就是我们这支疑兵。韩军溃兵疯狂突围,老夫身边的同袍非死即伤,十不存三。武安君赏罚分明,老夫从上造升到了簪枭爵,还迁为敦长。统领50人的担子不轻,但一想到得臣的商队也就20来人,老夫就信心满满。后来武安君率领我们北渡黄河,把安邑以东至乾河的韩土都攻占了。老夫的部众作战勇敢,再升了一级爵,成为成阳里第二个不更爵。老夫的钱不如得臣多,但他的田产不如老夫多,哈哈。

    两年四战终于结束,老夫离军回乡。得臣在栎阳城外十里就来迎接。他在这两年做通了义渠和赵国的生意,做了商户的伍老,在栎阳市亭也算是一个大商。县令也经常托他办一些关乎民生的事。晚宴散席后,其他邻人各自回家,得臣与老夫继续在他家聊这些年的事。他说有些后悔让我代戍,早知道白起将军用兵如神,就该趁机多混几级爵位。老夫说:“呵,拉倒吧。你现在家财万贯也该知足了,就算跟着我并肩作战,也不一定活下来。毕竟,大捷也是要死人的。想不战屈人谁都不死,谈何容易啊?”

    我俩酒劲上头时聊起了天下大势。得臣说想把秦国的皮货卖到楚国,把楚国的漆器和橘子卖到关中,可惜老楚王被咱们秦王扣留到客死异乡,这个仇太深了。纵使穰侯赠了五万石粟讲和,楚人的敌意依旧很深。不似见风使舵的韩人,连国君、太子都肯亲自折节朝秦。当老夫说起缴获的魏韩兵器铭文大多来自河东、河内时,得臣突然眼睛一亮,说接下来几年咱秦国要大举东出,伊阙之战让河东河内兵力大损,守备必定空虚。穰侯与司马错、白起两位将军相善,三人定会多打几仗,攻取这两块繁荣富庶之地。

    “当年大父也是栎阳的小商贾,去北方买马前占卜‘大凶’,果然碰上义渠内乱,财和命都丢尽。父亲重新白手起家,操劳半生也不过赚了二三万钱。全靠我这些年捕捉良机,家资才超过百金之数。生意做得不小,可是田产不多,行商路远多风险,得以土地守财。若能像武君得个不更爵,得田五倾、宅四十五亩,又免去每年的月更之役,这份家业才真正稳固。再多钱也买不来军功爵和土地。我,终究还是得上战场。”不知从何时起,得臣的脸上挂了两行泪。他的话音刚落,猛然呜呜起来。

    大半夜的其他人都睡了,太响不好。就在他即将一仰头嚎出声的瞬间,老夫赶紧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别嚎了,不就是上战场吗?这天下何时没有厮杀?何时不死人?死生,就像昼夜一样平常,谁也躲不掉。战场之上侥幸求生者死,怀必死之心奋战者生,懂不懂?记得当初咱们拉着全村少年一起进山猎熊,那时候你可不熊。最后还是你壮着胆补了一剑才把熊打死,不然肯定多伤几个人。”

    见得臣安静下来,老夫松开手,叹了口气:“你不想打仗,我又何尝以征战为乐?何止商贾以市道处事,天下人皆以市道立足于世间,无利不起早。我父早亡,我母又不肯改嫁,我若不立功挣爵,只怕全家人要受穷受欺。你说的对,在这个乱世活着,还要活好,得多动脑筋。你捕捉商机,我沙场建功,说白了,都是观时势而相机进退,这是做人的大智大勇,得干一碗。”

    “敬这以勇气性命争来的军功爵。”“敬这以智巧血汗赚来的秦半两。”那晚我俩倒地就睡,天亮时才发现左脚一直蹬着得臣的脸,都踢肿了。幸亏老夫比他先醒来,悄悄溜回自己家,不然麻烦大了。

    23岁成为不更爵,在秦国不多见也不稀奇。现在家产多了,全家人天天有粟米吃,老母餐餐有肉。两位弟弟也娶了亲,但没跟我们分家。老夫便让他俩各掌一倾田。剩下的三倾田也雇了人傭耕,家事主要由母亲和妻子操持。得臣外出经商时,就每天教成阳里的少年们军中武技,跟归田的老卒们扯闲篇。偶尔被县尉招去。得臣回到栎阳时,就跑去听听他带回了什么新的列国动向。

    论消息灵通,一间二贾三游士。商贾虽不如间人掌握的密事多,也不如游士的学问广,但对经济民生的细微变化最为敏感,对诸侯之间的战事有更直观的预判。老夫不擅长持家,只是粗通文墨,没资格在栎阳县府做“史”,又不愿当“佐”,不想入仕。不以战斗为乐,可老夫除了战斗之外,没有一技之长。朝廷大兴兵多征发边郡的材官骑士,不轻易动用栎阳材士。所以想刷军功还得另寻他法。

    若是应募做冗戍敦长,离家四岁以上,太久了,舍不得妻女和老母。想来想去,还是取庸代戍一到两岁划算。大概是受了得臣的影响,老夫也想打更少的仗立更多的功,选择合适的时机再代戍。

    今王十五年时,大良造白起和司马错将军攻打魏国的王垣,可打下来之后又很快还给了魏国。穰侯被免去相位,据说是因为反对秦王伐楚,秦王又派白起将军攻楚国的宛、叶之地。我俩看不懂庙堂的变化,都没有投军。得臣一度以为自己判断错了形势,秦国不打算攻略河东,而是改以楚国为对手。第二年,朝廷任命司马错将军为上郡守,得臣又坚持原先的判断,主动向县尉申请服屯戍之役。县尉对他原先两次雇人代戍也有些微词,这次很高兴,说了很多激励的话。

    得臣临走前把他送给我的桃木符要回去了,说是肯定能逢凶化吉。老夫没去,与家人团聚不满一年,太少了,女儿都不认我。一直在家待到今王十八年才第三次取庸代戍。因为得臣归乡时,居然已经混上了不更爵!哼,竟然比老夫还升得快。论聚财,老夫肯定干不过得臣,必须在爵位上跟他拉开差距。这次赶上了白将军、司马将军和穰侯共同击魏,拔了魏国河东河内大小城池六十一座。老夫归司马将军节制,战后被授予大夫爵,迁为卒长。

    指挥百人队可不是轻松差事,晋爵就更加困难了。卒长不光要自己杀敌,全队累计斩首三十三级以上才能“盈论”,晋爵一级。这是一道坎,有统兵之才的会继续升,但多数人就此止步,更多人一辈子都到不了这个位置,只能保证从战场上活着回家。我军驻扎在孟津渡对面的河雍城。这一年的十月,有消息说秦齐会盟,秦王称齐王为“东帝”,齐王称我们秦王为“西帝”,两国准备夹击赵国。不到两个月,形势突然急转直下,两位国君都不再称帝,齐人伙同赵、魏、韩、燕来打我们。

    诸侯屯兵于成皋,与我军隔河相对。老夫看着这个架势,又想起了三年鏖战,不知此战会不会也持续三年。听得臣说,他那时也被大兴兵征发到宜阳,提防着诸侯之师西来。我们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穰侯却带来了秦王的撤军命令,把此前攻占的河雍、温县归还给魏国。我军退到了轵县,毫无让大批士卒归田的迹象。后来才知,合纵联军内部生变,魏王、齐王、赵王都私底下派人跟我军媾和,诸侯之师最终不欢而散,彼此结了很多怨。

    河内军没有新的行动,所以老夫代戍期满就先回了栎阳。得臣所在的河外军直到诸侯之师全部离开才分批撤回,他是最后一批。我俩重逢时不禁在想,三年鏖战那时要是也能早日割地让步,是不是就不用死那么多军民了?

    其实庙堂只是以退为进,不久后又发兵,甚至跟诸侯一起打垮了惹了众怒的强齐。接下来每一年都有战事,但老夫与得臣都没参与。毕竟,咱秦国地广人众,不想打仗的人再多,也从不缺想建功立业的人。成阳里中越来越多的人有低爵,阵亡者和伤残者也在增加。但只要家没散,总能生生不息。老夫和得臣等人时常帮衬孤寡,许多娃儿都成了栎阳县学室的史学童。

    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七年。女儿一天天长大,老夫和妻未能再添孩子。二弟见朝廷以赐爵招募百姓迁徙河东,便带着家人做了安邑居民。三弟一家还跟着老夫,从过军但没立功,还是个士伍。老夫被县府请去做“君子守官”,协助县尉整饬栎阳防务。得臣的商社已有70多人,以诚信重诺闻名于客居栎阳的各国商旅。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充比我女儿霞大2岁,因为是后子(继承人),有上造爵(不更的后子是上造爵)。次子疾还是个小毛孩,是没有爵位的公卒,跟士伍差不多。

    不更之子比士伍家的孩子晚两年才傅籍,阿充在今王二十七年满20岁,准备从军服役。得臣打听到县府要派这一年入伍的士卒去河东郡垣县戍边。哈,竟是老夫当初战斗过的地方。那孩子从小在商社混,能写会算,机灵圆融,身子骨比得臣还单薄,去军中历练历练也好。

    老夫还在想该送啥东西给孩子践行,得臣又拿着取庸代戍的书契来找我了。从去年开始,朝廷就跟赵国开战。垣县挨着韩上党郡,离赵上党郡不远。得臣担心他儿子会卷入战事,又想让老夫代戍,出价一万钱。

    “不去,不去。”老夫顺手就把书契丢出三丈外。当大夫已经很满足了,不想再继续刷军功。

    “那我出二万。”得臣急了。

    “二万也不去。”老夫一把将他提起,想推他出门。

    “三万?……五万?”得臣用力顶住,不依不饶。

    “五万也不去。你就不能雇别人么?”

    “栎阳那么大,我就信得过你。”

    “信得过我也不去。你甭仗着钱多就老想躲着戍役,把儿子都宠废了。”

    “这次占卜又是大凶。阿充比我更有经商天赋,不能冒这个险。恳请武君再帮我这怕死鬼一次。你要不答应,得臣就不起来。”得臣说罢就伏地不起,像只穿青袍的蛙。

    我俩就这么不说话,耗了整整一个时辰。老夫想挪到别处,他就四肢并用继续伏地挡在我身前,也不嫌累得慌。唉,老夫偏偏拿死皮赖脸的人没办法,只好同意,但开出了三个条件。

    第一,本次取庸代戍,得臣出五万钱,不要白不要。

    第二,老夫要让阿充在这两年要像“庶子”一样,每个月为我家服役六天。若是中途去外地行商时耽误了劳役,每日罚8钱,跟官府的抵债劳役一个价。其实秦律只允许有爵人向官府申请无爵人当庶子。阿充是上造爵,按律是不该当庶子的。所以老夫不是真让他做庶子,只是想整整他。

    第三,那小子在两年之内必须练出能拉动八石之弩的力气,射箭要达到十发五中的准头。如果完不成这个赌约,得臣就再输给老夫二万钱。

    三天后,老夫请全里父老兄弟姐妹一起作证,当着里典的面,跟得臣立下这些约定。阿充面露难色的样子,看着真解气。临走前,得臣又把咱俩用过的桃木符塞过来。老夫说:“太旧了,都有缺角。就不能给我个新的?”得臣却说:“旧的才灵。丝线我换过新的了。拿着。”我们都没料到,再次见面已经是四年后了。

    真给得臣蒙对了一件事。老夫到垣县那年,大良造白起将军第三次伐赵,率领我军歼敌二万,拔了赵国的光狼城。阿充那小子要是来,保不准就立功了。老夫被大良造提拔到大将卫队,成为左校中的一名军吏。大家以为下一步要继续打赵国边城时,秦王却跟赵王在河外会盟休战了。我们则在次年跟着大良造南下伐楚,头一年拔鄢、邓五城,第二年破楚之郢都,第三年又跨过长江,平定巫黔。楚王仓皇东逃,迁都淮北。白将军也从大良造升为武安君。

    在作战间隙,老夫常把家书拿出来看。三弟来信说,得臣的儿子开始有些懒散,但被我女儿骂了一顿之后才变勤快,体格比老夫出发前健壮多了。妻来信说,许多人向咱女儿提亲,但女儿看不上,要等老夫回来再定。战争一打起来就不知何时才会停止,戍卒超期服役是常有的事。四年了,老夫已到不惑之年,回乡的心情比第一次代戍时更急切。老夫的军功爵至公大夫,见县令、县丞都可以揖而不拜。40岁还没当上校尉,做将军就更不可能了。况且,老夫看重的只是爵位,不是军职。

    老夫喜欢清静,刚回来时有些认不出自己的家,热闹得有点过分。他们在这些年里置办了不少家什,牛马也多了,还从蜀市带回一些以勤快机灵著称的僰僮。三弟说这都是得臣和阿充帮选的。不过,老夫一想到戍边多了两年,还是觉得大亏,万一死了残了也是得不偿失,只是命硬罢了。晚上与得臣小酌时,老夫笑问:“本来约定只替你家阿充戍边二岁,多出来两年怎么算?我也不多要,你就说,该不该再付二万钱?”

    得臣道:“二万钱算什么?给你二百金都是应该的,就怕你不肯收。”

    “我有什么不敢收的……等等,无功不受禄。你小子又有甚鬼主意?说。”看到他嬉皮笑脸,老夫不由得警觉起来。

    得臣捻着上翘的八字胡,一下,两下,三下,深吸一口气,说:“我想替犬子提亲,迎娶武君的爱女,不知而百金的嫁妆够不够?”

    “你说甚?”老夫把丹凤眼睁成了环眼。

    “我说我家阿充想娶你女儿,咱俩可以结个亲家。”

    “我不准。”老夫当场就火冒三丈。“我没你家多财,但总归是朝廷封的大夫。你一个暴发户的儿子凭什么娶大夫之女?”

    “我虽是商贾,却也是朝廷封的不更,只比武君低一级,何必瞧不起人?”得臣辩解道。“况且,你女儿这些年跟我儿子情投意合,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你就忍心棒打鸳鸯?”

    “你给我出去!再提此事,休怪我翻脸。”老夫那天很失态,得臣出门时还用力推了他一下。差点还想踹一脚,怕他告我私斗伤人,忍住了。

    老夫想让女儿断了他们父子的念想,谁知女儿非此子不嫁。明明是个懂事的乖孩子,我还经常帮她梳头编发,居然跟亲生父亲怄气,先是不跟我说话,后来连饭都不吃。得臣也每天都带着阿充死皮赖脸的上门求我成全,蚯蚓一般能屈能伸,第一天就把头磕破了。第二天一见面他就抓住老夫的腿不放,老夫一恼就拖着他走出门,他的衣服在地上磨烂了都不松手。大伙都出来看热闹,谁都来劝也不松手。唉,成何体统,把老夫的裤子都抓烂了。老夫要脸,只得先行缓兵之计,说容我考虑三天再答复。他这才千恩万谢的回去。老夫真看不过这商贾为达目的宁肯作践自己的做派。

    等冷静下来,老夫挨个问了妻子、母亲、三弟和弟妹。原来阿充那小子在我家做杂役这些年天天在我女儿跟前转,俩人一来二去就好上了。老夫原本想捉弄一下得臣父子,结果把自己女儿赔进去了。哼,一个个都为得臣家那混小子说好话。其实老夫本来也不讨厌这孩子,但他们父子实在太可恶。不仅要我替他们家的人从军赴死,现在又要拐跑我的女儿。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妻与母一起来劝,说是阿充做完两年庶子后依然帮我家做杂活,连自家生意都放下来,得臣也骂过他两年都不改,他是真心对咱女儿好。这孩子怕老夫嫌他文弱又不敢从军,拜了栎阳最好的弩手为师,现在射术已不输给一般的发弩材官。听到这话,老夫想起当初代戍时第三个约定还没完成,便说要考他一考,如果真像你们说的那样,就不再反对。

    三天后,在全里父老兄弟姐妹的见证下,老夫亲自检验阿充的射术。四年不见这小子,他的臂膀比以前粗了许多,手指布满了老茧,原先的小白脸也变得棱角分明,脖子上没有赘肉。老夫意识到不好,这小子说不定能拉开八石之弩,便故意刁难他说八石之弩还不行,想娶我女儿得拉开十二石弩,也是十发五中合格。他同意了,但要老夫当场立约,如果能做到就同意这门亲事,如果不能就不再纠缠我女儿。

    老夫拿出了珍藏多年的战利品——在武始之战缴获的韩国“少府时力”十二石劲弩。箭靶放在五十步外。当那小子以腰力利落得给弩上好弦时,老夫有点紧张了,他的力道超出了估算。只见他瞄准片刻,调整呼吸,放……“中啦!射中啦!再来一个!”在场的人都高呼着,笑得忒灿烂了。唯独老夫黑着脸,掩饰内心的慌乱,一滴冷汗顺着额角留到的面颊,弄得皮痒痒的。他每射中一箭时,大伙都欢呼一次。射到第九箭时,已经十发五中,合格了。但他非要射完最后一箭,连老夫都屏住了呼吸,看到他射中时不小心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好”,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盯住了我……

    没法子,做人得守信,老夫只能同意了。得臣激动得抱着儿子猛亲一顿。晚上两家人一起在我家吃饭。见老夫还黑着脸,得臣夫妇拼命替阿充说好话,还说早就占卜到这门婚事是大吉。老夫有很多话卡在喉咙里,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几杯酒下肚,清了清嗓子,先叹了口气,然后问阿充:“小子,你要做我的女婿也不是不行。只是,你武伯我不想让女儿出嫁,你掂量掂量,自己是否愿意入赘我家?”

    老夫转头对得臣夫妇说:“我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我与妻情谊笃厚,也不想为了生儿子再另娶小妾,每年多交一份算赋钱。等我们夫妇百年之后,阿霞会继承我的一切。可是咱秦国的爵位继承是逐代下降的,她又不像男儿能上沙场挣军功。我不想她受穷受累,所以要替他找个文武双全的夫婿。”

    老夫又指着阿充道:“你家有钱但老喜欢避战。武伯不喜欢像你父这样没志气的人。你的上造爵只是沾了父亲的恩荫,不是自个争取的,迟早要败光。我和你父虽有爵,但不是官,只是民,富贵不过三代。必须代代自强奋争,才能在这个乱世拼出活路来。今天看到你的决心和骨气,武伯想通了,你能保护好我女儿,也能把将来的家业都扛起来。只要你肯入赘,一切好说。你别急,先考虑清楚再答话,怎么选,武伯都不怪你。只是一旦做出决定,永世不得反悔。”

    自商君变法以来,我们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老夫要富家子弟出赘,也算咄咄逼人。得臣明为儿子终身大事,实则也想跟高爵人联姻,在栎阳得到更深厚的根基。老夫爵至公大夫,彼此知根知底,自然是他的上佳之选。老夫明白他的心思,所以开始不想让他得逞。

    阿充这孩子没有犹豫,一口应了下来,还答应明年要从军建功。得臣那家伙只要能得失利,也不在乎方式,只是抱怨了几句就算了。其实他早已算清楚,还有次子继承商社,阿疾比阿充更热衷商道,两兄弟将来怎么分家也是他一直未雨绸缪的事。得臣也不想把这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千金之家劈成两半。阿充入赘我家,不再做商贾,把商社的担子留给阿疾挑。也算是两全之法。

    这门亲事就此定下。老夫在喜宴上发起了酒疯,拉着阿充跟老夫一起脱去上衣比角抵,给大伙祝兴。老夫身长七尺九寸,比阿充高两寸,身板也更粗壮。“充儿莫怕,岳父保证不摔死你。”得臣在一旁击缶,给他儿子助威,吼得嗓子都破了。阿充开始还左右为难,我那不孝女居然起哄“放倒他,放倒他”,他一激动居然把老夫撂倒,围观的宾客一篇哄笑。他猛然醒悟过来,想扶我。老夫说:“别动,我自己能起来。五局三胜,再来。”整个成阳里闹得很晚才收场。最后谁赢了,老夫真记不起来。只记得那天笑得很痛快,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在中尉军服役的日子。

    阿充在婚后第二年从军,跟着穰侯围过大梁,又跟着武安君战过华阳,活着回来了,自己也成了不更爵。做生意的人脑子就是不一样,我女婿治生产胜过老夫百倍。他广植枣栗,种桑养蚕,还教会我家女眷在栎阳市开店铺卖帛絮细布。虽比不上得臣家千金之富,日子也越过越红火。就在前年,我女儿生了一对双胞胎,正好一男一女。老夫与得臣合计,孙儿以农战为本,孙女可以工商为业。农战挣爵和商道生财,两条道相得益彰,这越来越富贵的家业才能传得下去。

    唉,可惜得臣今年重病,走了,没机会看孙儿们长大。他妻子成了不更寡(遗孀),也是个懂商道的女子,能以财自卫,还有老夫一家在,无人敢侵犯。他的次子阿疾比当年的阿充还瘦小,读了不少书,谈吐举止颇似乃父。但他连剑都拿不稳,这点比曾经刺熊的得臣差远了,真不像个秦人。老夫在得臣生前也说过多次,你可以厌战避战,但别把孩子养成弱苗,还是没听。这老东西卧病在床时又说占卜“大凶”,怕儿子死掉。死到临头才想起取庸代戍来。

    取庸代戍这么多年,见过各式各样被卷入战场的人,但最终无非只有两种人——倒下的和站着的。生逢大争之世,根本就避不开战斗。我们栎阳人如今离边境远了。当年先君献公在栎阳设县,迁都于此,为的就是从魏国手中夺回河西地。惠文王收河西之后,栎阳已不再是临敌的一线。今王设河东郡后,栎阳更是在后方高枕无忧。但只要天下还是纷争不断,栎阳人还是会被派去戍卫边郡,跟边郡人一样要流血牺牲。

    这个桃木符已经跟了老夫二十三年,得臣和阿充也用过,不知还能传几代。得臣这蠢货没料到,这次朝廷要一劳永逸地平定义渠,兴兵甚众。老夫的二弟、三弟和女婿阿充如今也在北伐大军中,阿疾也像他当年那样在后方为军市囤积药材。看来有些故事,代代都在重演,只是人换了。

    边患一日不除,迟早会有更多人被卷入其中。既然避无可避,善战的人就得担起重任来,替那些不能打的人和不想打的人做长城。老夫既有锐士之名,又没老到打不动仗,再取庸代戍一次又何妨?爵位早就挣够了,老夫现在不求立功,只想早日战胜而还,把军中的成阳里子弟都带回父老乡亲们那里。

    老夫在出发前跟这些儿郎说过一个秘密——多年来始终觉得,每次归家的第一顿接风宴,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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