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永祥
五岁的小侄女过来我所在的羊街小学读书,读学前班。小孩很活泼,喜欢唱唱跳跳,这点很像小时候的小妹。每天吃过晚饭,母亲带个凳子,走几步路到村心里跟村子里的老人们围一起,家常里短地聊天。父亲则带着小侄女走四五百米,到村子的娱乐室玩。那里挂着“老年协会”的牌匾,设有农家书屋,人多。父亲说,那里是很热闹的,会放卡拉ok,有人唱歌,也有人跳舞。虽然我没去过,但我能想象出这是小侄女喜欢去的地方。去了,听着节奏,跟着跳舞的人,动动小腿伸伸手,扭扭屁股弯弯腰,便会让自己和我父亲愉快地度过一个个夜晚,让一如既往的生活多些色彩。
只是我不知道,那里还有人玩乐器。
那天快到家门时,听见父亲的笛声。断断续续地响一会儿,便停了。回家一看,父亲买了笛子,一支很普通的褐色笛子,被清光漆漆得泛着亮光。我是一个五音不全的人,不懂音乐,更不会识别乐器的好坏,但我还是能一眼看出,父亲的这支笛子普通,值不了几个钱。一问父亲,果然如此,在小摊上买的,10块钱。
父亲见我盯着他吹笛子,便自嘲地笑笑:“能吹就行了。不过,大不如从前了。”
我揣摩着父亲的这句话。大不如从前!是说老了,身体大不如从前,吹笛子也使不上劲?还是好多年没摸笛子,演奏的水平大不如从前?或者,家里的经济大不如从前,变得拮据,像样点的笛子也舍不得买?也许,这些因素都有吧。这几个屈指可数的字组成的话,让我听得酸酸的。
小时候,我就听过父亲的笛声了,还有口琴。那个时候,我称呼这个疼我的男人还不会用“父亲”这个词,而是用“爸爸”。我不知道爸爸是跟谁学的,觉得很新奇,很有趣。周围的人就不会吹,至少我没听见吹。那时候,村里就我家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就两个频道有节目,一个频道是中央电视台,一个频道是云南台和贵州台,一个台播放一个晚上,交替上场。在那个年代,民乐这个东西很少在电视里出现。会吹口琴和笛子的爸爸,在我心里是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我经常骄傲跟小伙伴说:“我爸爸会吹笛子呢!”
我经常痴痴地望着爸爸宝贝似的拿起笛子端于下巴前,左手握笛头,右手握笛尾,手指将吹孔置于嘴唇下沿,轻轻地把嘴唇凑上去,自然闭合,对准吹孔吹气。就有好听的笛声从笛子里飞出来了,飞得满屋都是。吹完一曲,爸爸把笛子递到我面前:“小子,试试吧。”我惊喜地接过竹笛,立马置于嘴巴处,鼓起腮帮子使劲吹。可竹笛一点都不配合,一点响动都没有。爸爸耐心指导我,怎样拿笛子,怎样用气,可我最终也没吹响。如此几次,我就失去了吹凑的兴致,但我还是喜欢听爸爸吹笛子。看着爸爸的嘴唇轻轻颤动,数着他下巴上黑黑的胡茬,任凭笛声翻飞,把我的思绪带到很远的地方……
前天回家时,小侄女一直在哭。问其原因,母亲说,吃过饭,小孩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没来得及尾随父亲出去的脚步,醒来后一直吵着要找外公。母亲打了父亲电话,却是关机。
“你骑车把小娃送过去吧。”母亲说。
我骑了摩托,小侄女紧紧抱着我坐在后。没几分钟就到了。一下车,小侄女“外公,外公”地喊着,三步并作两步跑着迎上去。屋里传出父亲“哎,哎!”的应答声,还有悠悠的二胡声。
走进娱乐室,我看见小侄女已经转涕为笑,钻进父亲的怀里竖着耳朵仔细听着二胡如诉如泣的音律。室里有几位爷爷和大伯,坐在木椅上悠然自得地拉着二胡。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都很投入。
他们左手“虎口”骑在琴杆上,掌心成悬空状,手指弯曲,时而上时而下掌控着琴弦,右手拿着弓子,自如地左右拉动,有模有样的呢!父亲不知用着谁的二胡,笛子放到一旁的茶几上,因为小侄女的到来,他落下了节奏,只好停下来,静静听着。
完成了把小侄女送给父亲的任务,父亲让我先走,他还要玩一会儿呢。
父亲和小侄女回到家,快22:30了。我说:“爸,你们的生活还是充满阳光呢嘛!”
父亲点点头应道:“老人也有老人的乐趣呀!”
“拉二胡的就你们几个吗?”
“你看到的几个,还有退休的宋老师,他今晚有事儿没来。他拉得可好了!”父亲顿了顿,接着说,“能不好吗?都拉了一年多了。”
我说:“爸,买把二胡吧。”
父亲说:“贵着呢,要好几百。”
我接不上话。是的,贵着呢。母亲这几年身体不好,父亲开小型货车拉沙拉砖拉碎石赚的钱全都换成药了,前不久母亲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爸的钱和我的积蓄都花完了,还欠了亲戚朋友不少钱。“手头有钱了,要先紧着还给人家,只要你妈没事儿,我这身板吃啥穿啥都过得去。”这是父亲说过的话,我一直记着。也因为如此,买一把二胡,父亲自然觉得奢侈了。
分析一下,觉得父亲现在不买二胡是有很多原因的,但我估计,没了这些原因,父亲也不会买二胡的。二胡不可以吃,不可以穿,也不是药,不拉它,生活也照过,听别人拉,是种享受,偶尔拿别人的过过瘾也就行了。我的父亲,我还不知道么?
母亲要个新的血压计,父亲二话不说,买了;小侄女要套学习桌好做作业,父亲二话不说,买了,用的是刚卖了新收的粮食的钱。在二胡这个问题上,父亲却没那么爽快,余下的钱,要还债呢。
1999年的春节前夕,一位农村的父亲带着17岁的儿子去城里添置年前的衣服。儿子路过一家专卖店前,不住回头望一件米黄色的休闲西服——班里就有人穿这个,城里的男孩,很有派头。父亲拉住儿子:“进去看看吧。”儿子拉起标签一看——150块,这个价钱可以买两套普通衣服了。
“不太合适。”儿子说,“走吧,我们到别处看看。”
父亲亲摸摸口袋,钱已经不够买这样一件単品了,只好应和着说:“再到别处看看吧。”
接下来,父子俩又逛了不少店铺。儿子没有看中任何一件,随便买了一套牛仔服随父亲回家了。
第二天,父亲很早就出了家门。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袋子放着儿子不住会头望的那件标价150元的米黄色休闲西服……
那个儿子是我,那个父亲就是我父亲,那件米黄色休闲西服现在已被我收藏。
下半年,一定给父亲买一把二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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