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伯父去世,我们兄弟姐妹四人赶回老家奔丧。我负责开车,一路上大姐和二姐聊着家常里短,其中最多的内容还是对于父辈的回忆。
下了高速,拐进乡间的小路,两旁的玉米已经一米多高,齐刷刷的站在一起。曾记得小时候最害怕这个季节, 去玉米地里“上化肥”,父亲在前面以倒退的方式在每两株玉米之间刨一个小坑,确保这个坑不远不近 ,不深不浅。这样既不会伤到玉米的根系,又能让两株玉米都吸收化肥的营养。刨坑这个活曾经是哥哥姐姐们争先恐后抢的选项,他们每次尝试都会因为伤了玉米或者力度不够而自动放弃。看着哥哥姐姐不服气的败下阵来,父亲总是笑呵呵的说“这需要技术和力度统一,填化肥也需要技术赶紧去吧。” 往每一个坑里填化肥不能太多,否则肥力会“烧”伤玉米;太少也不行,否则会起不到给两株玉米助力的效果。看着哥哥姐姐一个手提着化肥袋子,另一个手伸进去抓一把化肥,轻松的扔进坑里,都不用停留就走向下一个坑,父亲直起腰不停的说“正好,不多不少”。我曾是我多么向往干这项活,可每次尝试,父亲都会说“量不够,再抓一把”,每个坑都要放三、四把化肥才能走向下一个坑。其实,那时候的我不知道的是:大我十几岁的哥哥姐姐的手掌正好一把的量足矣供应两株玉米的肥力。看着我不服气的撅着嘴,父亲总是说“你的小脚最灵巧,正好负责踩坑”,我就只能乖乖的去干最后一个工作,那就是把坑旁边的土 用翘起的脚后跟推到坑里,盖住坑里的化肥然后一踩。要是踩的太实,肥力发挥不出来,覆盖不住化肥的话肥力就会挥发,我踩过的每一个坑,父亲都说“力度正好,大小合适”。为此,哥哥姐姐没少抱怨父亲偏向我。 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的高度,在玉米地理钻来钻去,脸上脖子上总是被玉米叶划得一道道伤痕,再加上玉米长势密不透风,流出的汗让我全身“滋啦滋啦”的疼痒难耐。我觉得哥哥姐姐的高度只要踮踮脚就能高出玉米透透气,父亲的高度只要伸直腰就会比玉米高出半个脑袋。可是我不知道的是:哥哥姐姐要一直弯着腰才能看清每一个坑的位置,否则肥大的玉米叶遮挡着视线,化肥就会被投放的到处都是。父亲要一直弯着腰才能一锄头一锄头的刨出深浅距离合适的坑。
我在最后面干的慢一些,浓密的玉米叶挡住我的视线根本每看不到他们,这时候总是能听到父亲唱他当兵时唱的革命歌曲,或者讲他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的故事,还能听到哥哥姐姐符合着哼唱或者哈哈的笑声,这样我就不再着急,好像也少了劳累感。
到地头喘口气休息时,我只顾着吱哇乱叫和全身乱挠。甚至没有发现父亲背上错综的伤痕,也没看到哥哥姐姐脖子上片片的红肿。父亲为了避免矮小的我被玉米叶划伤,早把自己的衣服围在我的脖子上,包在我的脸上只让我露出眼睛。看着哥哥姐姐笑我的样子,我急得大哭:“你们干了最容易干的活,让我在最后面一脚丫一脚丫的踩土,都怪你们”我一边说一边让父亲替我出气。父亲一边用指甲轻轻的给我掐痒(据说玉米叶上有一种白粉,越挠越痒)一边说“要不是你踩的这么正好,我前面的坑白刨了,你哥哥姐姐的化肥也白放了,等玉米张熟了,煮最大的一个先给你吃……”。看到一旁的哥哥姐姐斜着眼,再听到他们的鼻孔里“哼”,我就舒服多了……
这时候邻居家的上化肥大军也从玉米地里露出背来,探出头来,来到地头休息,个个都汗流浃背 伤痕累累。“刘大哥你们家真是热闹,虽然看不着人,但是听你一家子在地里说话,俺都不累了,明天去干哪块地?俺也去”。
夏末的风热度没减 力度没增,整片的玉米齐刷刷左右轻摇,路的尽头就是我们的村庄。我关了车里的空调, 摁下车窗和天窗,一阵热浪涌进来 还夹杂着故乡夏日特有的气息。
二
也就是这一阵气息,打断了大姐和二姐的聊天。我们已经隐约听到葬礼上悲哀的音乐和阵阵的哭声。车速很慢,后视镜里我看到大姐和二姐看向窗外的脸和被风吹气的稀稀拉拉的白发,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堵的死死地。我使劲儿的深呼吸,想借此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可不知为什么,那块石头也会变形,随着我胸腔而变形,就是不给我留一丁点儿空隙。我的眼眶也是这样被堵着。“一会儿下了车先别哭,进了灵棚再哭”,我提醒道,后视镜里二姐使劲儿闭着嘴点了一下头。我看到有东西在她眼眶里打转。
我最害怕的就是二姐哭。二姐在我们四个孩子里排行老二,小时候死活不愿意上学读书,也就没上几天学。大姐干活读书样样最行,在学校学习运动都是被表彰的典型,放学回家无论家务还是农活效率贼高,嫌弃二姐干啥啥不行;哥哥排行老三,在家好吃懒做,上学打架丢书,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里 哥哥的各种“罪行”自然容易被“饶恕”,哥哥对于来自二姐唠叨也是一个劲儿“嫌弃”,我是家里的老小,深的父亲的“恩宠”,一直样样想“占先”,二姐自然也就时时处处忍让。
于是,在外人的评价里 二姐在家里的地位最低。
可是就在后来,大姐哥哥和我都“远走高飞”,是二姐和父母省吃俭用为我们铺就的,我们所谓的出息了,是牺牲了二姐的青春为代价的。后来二姐出嫁去了临乡,隔三差五能回家看望父母的也只有二姐,农忙时节能帮着父母的也是二姐,家里的大大小小的农具和用品都是二姐置办,而我们三个都以“家里有二姐”为由 放弃甚至忘记了顾家,也很少回去看望父母。
多年之后父母相继去世,我们三个人的泪水里都是自责,只有二姐的哭诉和眼泪中满是心疼和不舍。
父母离开我们已经有六七年了,每一个祭日,二姐都会哭的撕心裂肺。我们三个听着二姐的哭声, 心也总是被死死地堵住,眼眶也是这样被死死堵住。
三
二姐没做到不哭,我们都没有做到不哭,因为我们做不到不哭,车刚停下,我们都控制不住的哭出了声音。
伯父的遗像摆放在灵棚的正前方,他的微笑像极了我们的父亲。他的四个子女也是马不停蹄的赶飞机、坐火车,开车从天南海北赶回来。哭声中大多也是自责和遗憾。这个场景的再现曾经让我后悔当初选择了让父母“引以为傲”的“远走高飞”。
现在的我们,到底是不是活成了父母希望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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