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与自我完善

      据我所知，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人像我们这样，热衷于“爱国”一类的话题，我们会为他人的爱国与否争论不休，对自己心目中的“不爱国”言行大加挞伐。

      当下的“爱国者”大体分为两派：高调派和低调派。前者的爱国调门很高，线上线下争得面红耳赤的，就是他们；后者几乎不打什么爱国旗号，对于高调派之间的争论抱着静观的态度，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我以为，与其在爱国问题上跟别人打口水仗，不如想想自己是否真的爱国，想想自己应当怎样通过自我完善去爱国。可见，如果我也算一个爱国者，大概会被划到“低调派”之中去。我觉得这是我能够接受的。

      在我看来，爱国首先是一种情感。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这种情感不能靠强力灌输，也不能靠自我表白。它可以通过言语和行为表达出来，但言语和行为本身不是情感。对一部分人来说，爱国情感的纯度越高越好，最好不带丝毫功利之心；而对另一部分人来说，爱国情感需要用理性来审视，以避免受到外部舆论的裹挟，成为无脑爱国者。

      如果从有爱国情感洁癖的人们的视角出发，“学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情感纯度显然是很低的——这不意味着你想跟“帝王家”讨价还价嘛！那“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呢？还是不行，因为你追求的到底还是个人名声。其他的如“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也不行，因为假如没有君王先前在“黄金台上”的悬赏，你未必前来呀。我帮有洁癖的爱国者们想半天，似乎只有“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才够格。其实要我看，“学得文武艺”之类，不过是古代仁人志士追求双赢的愿望而已，不失为一种理性而智慧的人生选择。因为作为出售“文武艺”的主体，当然可以将自己任意卖给出更高价格的某方，可他偏偏选择了“帝王家”，可见他对自己的“封妻荫子”是怀抱期待的，对“帝王家”是怀着一份忠诚的。那些强调高纯度爱国情感的人，头脑里到底还满装着“君君臣臣”之类的遗训。

      在古代，忠君即是爱国，爱国即是忠君。尤其在“帝王家”不太景气的时候，仍愿将所习得的“文武艺”卖给他家，这种忠诚就越显难能可贵。所以，我们对乱世中仍忠于帝王的英雄，总是怀着景仰之情。比如春秋时代出生入死、陪同公子重耳流亡十九年的那些文臣武将，比如战国时代被流放到汨罗江畔仍心系楚王的屈原，比如明知南宋大厦倒塌却不接受元军高官厚禄的文天祥，比如明代末年誓死保卫朱家江山反被崇祯杀了头的袁崇焕等等，大难临头时尽管有其他选择，可他们毫不动摇。这样的忠诚如此动人，哪怕他忠诚的对象是昏暴的君王。随着现代国家理念的深入人心，我们知道，“国家是所有人（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国家”而不是“一个人一个家族的国家”。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我们到底爱一个国家的什么？我想，我们爱的对象可以涵盖国家的土地、山岳、河流、天空、草木、人民等一切自然物和古往今来的历史、传统、习俗、语言、文化等一切创造物。 

      这种主张是有充足的理由的，因为这片土地和人民为我们提供了生存和发展的物质条件，这片土地上的文化和历史为我们的心灵提供了最具特色的精神滋养。从这个意义上说，对国家怀抱热爱之情一方面来自天性，一方面来自文化传统赋予我们的自觉的道德要求。我们忠诚于这片土地，于是在和平年代我们愿建设这片土地，在战争年代我们愿保卫这片土地。所以，我们祈祷，祈祷这片土地上的谷物丰收；我们祈祷，祈祷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幸福；我们愿意，愿意活着将汗水和鲜血洒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愿意，愿意死了将自己的尸骸埋在这片土地里……这些都是天经地义不言而喻的。

      不过，我们应该明白，在这片土地上，以往和现存的一切并不是完美无缺的，而是瑕瑜互见的。对此，我们该怎么办呢？我想，对于“瑜”，我们固然要大加保护，该仰望的仰望，该传给子孙的传给子孙；对于“瑜”上的“瑕”，我们也不必隐讳，该指出的指出，传给子孙时要实话实说。——一个真正的爱国者是诚实的。如果自己尚未发现的“瑜”上之“瑕”，被别人指出来，受到批评甚至嘲笑，我们也不必感到羞耻、胆怯和悲观，对批评嘲笑者怒目而视恶语相向，反倒应该感谢他帮助我们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大意，提醒我们以后在打磨和传承玉器时更加小心，不能像阿Q那样，头上有癞疮疤还不让人说。——一个真正的爱国者是自信的。

      由是观之，爱国，虽说首先是情感问题，而归根结底却是行动问题。我想，古代格言“学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如今应改一改，“学得文武艺，卖给国与民”才是现代意义上的爱国方式。前半句说的是自我完善（“文武艺”泛指一切适合拓展我们能力来完善人格的东西），后半句说的是价值实现（即在为国为民奉献价值的过程中获取自身价值）。这是因为，理性的爱国者不难发现，爱国是需要条件的，说得严重些，爱国是需要资格的。这个资格，就是我们确实一直走在自我完善的路上，从而拥有了爱国的能力。就像一个追求爱情的人，他（她）必须拥有赢得“芳心”的本钱，这“本钱”，就是他考量自身人品、学识、才华、能力、财富等等之后建立起来的自信，说得通俗些，就是“你要配得上对方”。同理，爱国的资格，就是先努力做好自己——你是学生，就要把文化学好；你是工人，就要把机器管好；你是科学家，就要把研究做好；你是官员，就要把地方治理好。一个躺平者和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是没有资格标榜自己是爱国的；而一个失了业的啃老族，一个长期吃着低保的人，则是没有能力爱国的。只有当我们为国家的发展与进步贡献了精神的或者物质的财富而我们自己也从中获得相应回报的时候，我们才有资格认为自己是光荣的爱国者。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一个国家的每一个孩子，都能朝着健康、乐观、自信、良善的方向努力，一个国家的每一个成人，都能在拥有强健的体魄、智慧的头脑、高尚的品德、进取的精神、充分发展了的能力的同时，积极投身到为自己和他人谋福利的事业中去，这个国家该是怎样的欣欣向荣，怎样的和乐幸福，怎样的让让全世界仰望的人间天堂啊！

      ——是的，正是这样：千千万万个“我”好了，“我的国”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