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作者: 闲人闲心_9f6d | 来源:发表于2020-12-16 06:18 被阅读0次

    昨夜,我又一次梦见了姥姥,梦见了姥姥清瘦的面庞,扎一角白巾,穿一件灰色的的确良斜襟外衫、宽阔的黑裤扎紧了裤腿,一双裹了的足穿一双浅口的黑布鞋。糊着蒲纸的窗流进温晕的光,就在这光里,姥姥端坐在椅子上,慈爱地望着我。醒来,泪流不止,思念的痛如漫卷的潮水一浪冲过一浪……

          我不清楚姥姥姓氏名谁,籍贯是何处何地。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过谁叫过她的名字,她在村里辈分高,年长的叫“堂婶”,年壮的称“大奶”,至于所有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就都叫我姥姥“老奶”。听姥姥说过她小时候逃过荒,要过饭;日本鬼子来了的时候,四处藏过粮食;闹饥荒的那几年,摘过榆钱,剥过树皮,吃过“观音土”……姥姥不像其他老人一样爱唠叨自己的过去,只是在我问起的时候说上一两句,现在想来姥姥那云淡风轻的只言片语里是历经了怎样的波澜壮阔!

            姥姥的房子是一座三间西屋,早上,阳光早早地就透过窗棂照进屋子;傍晚,夕阳还在山头,屋子就早早地暗了。仄狭的屋子里,北墙摆着一只大床,西墙一溜的摆着橘黄色的衣柜、酒柜、八仙桌和面柜,在八仙桌的两边竟然摆着两只沙发。这些和木格子的窗,长长的土灶、硕大的水缸一点都不搭调的家具是我舅舅结婚时,城里的妗子置办的,可奇妙的是这些东西放在姥姥的屋子里竟然非常和谐温暖。

          姥姥的院子更温暖,堂屋和东屋都是窑洞,只不过堂屋的窑洞更高一些,青砖箍了窑顶和窑脸,石灰抹白了窑内的墙,住着一对叫我姥姥“大奶”的年轻人。东窑很矮,里面终日黑乎乎的,住着一个我叫“东外公”的和他的窑洞一样又矮又黑的老人。院子不大,平平整整的轧实了的黄土地,北边和东边那一个半圈的土窑把院子围起来,特别暖和,况且那窑顶上还长着一圈密密的酸枣树,因为长得地方凑巧,所以终年无人问津,春天长出绿叶,开出米粒一般的花朵,然后兀自结果,兀自红透,兀自掉落或兀自伶仃地挂在枝头,等待冬风把它干瘪……而我,就是仰起头,盼着它长大,盼着它成熟,盼着它掉落在院子里……

          姥姥的院子终年都很热闹。姥姥在四邻八舍里很有威望,谁家嫁娶,谁家丧葬,谁家分家,谁家起屋盖房都要来问询一番。姥姥还会一手的推拿,哪一个小儿哭闹,姥姥推拿几下,就“格格”地笑着玩乐开了。姥姥还是一个热心的人,婆媳妯娌起了矛盾,这个来诉说一场,那个来哭嚷一番,然后就心平气和得从姥姥的院子离开。姥姥的院子热闹还有一个原因,姥姥的院子就是一个饭肆,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的饭点上,这里的家家户户、老老小小都端着海大的碗来这里吃饭。院子中央的那个早已经不再碾豆磨面的石碾上坐满了一圈的人,院子里还有四处蹲着的人,各自的碗里盛着各家的饭菜,大家一起热腾腾地嚼食,一起热腾腾地说着世事,也有戏文……

          我是在刚会走路的时候就被接到了姥姥家,因为我有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弟弟,母亲照顾不过来。记忆中的姥姥非常勤快,总是在窗户刚刚蒙蒙亮的时候,就披着衣衫坐起了身,一圈一圈把裤腿扎紧就下了地。在我七岁的时候,外公就得了半身不遂,家里和田里的活都是姥姥一个人干,姥姥七十岁时还扛着锄头下地。至今,我一想起姥姥,脑海里就会出现几幅画面:一副是在夕阳染红了半个西天的时候,蜿蜒起伏的田埂上,姥姥扎着白头巾,穿着灰布衫、黑马裤,扛着锄头,一双小脚颤颤微微地从夕光中向我走来;一副是在长长的灶台前,昏黄的油灯下,姥姥花白的短发梳得光滑,用两个夹子夹在耳朵后面,两只干瘦的手和面、擀面、捞面,然后我端起了热腾腾的饭……在香气和热气缭绕的灯火下,姥姥系着白布围裙,靠着灶台,细脚伶仃,目光温慈;还有一幅画面:严冬的黎明,地上是过了腿肚子的深雪;天空是飞舞的雪花;四周的房屋都还在沉睡中,静悄悄的……姥姥拿着铁锹,在前面铲出一脚的道,我背着书包,一脚一脚地跟在后面……

          姥姥从来不给我们讲自己的故事,我从懂事起,对一个问题总是迷惑不解,就是我的老姨和老舅有好几个,他们都叫我姥姥“姐”。他们有的是这个村,有的是那个村,一年里总要拿着几把挂面、一盒糕点或者两瓶罐头来姥姥家一次说说家里的鸡毛蒜皮,如果谁一年没来,姥姥就开始念叨:“你河湾的老舅也不知怎么了,也没来”,“你南场的老姨和你老姨夫也老长时间没来了”……我疑惑的是他们这些老姨老舅都和我姥姥特亲,而他们彼此又都不是亲戚,我问过姥姥几次,姥姥好像也没回答过我什么;我问我妈妈,我妈说她也弄不清楚哪来那么多亲戚,好像是小时候一起从南方逃荒上来,一路不断遇见的人,姥姥人好,常常帮扶,就都和她常来常往成了亲戚。

          在姥姥去世以后,因为经常想起她,妈妈便经常说起姥姥以前的故事,对于姥姥那长长的八十多年的人生慢慢有了了解。

          姥姥是在八九岁的时候,因为家乡闹水灾,和家里的人一起逃荒上来的。后来,她的父母把她留给了一家没有子女的农户,然后继续逃亡走了。至于父母的名字,家乡是哪里,自己又姓甚名谁,也许姥姥记不清了,妈妈也无从知道。姥姥像一粒种子飘落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庄里,然后扎下了根。后来,这家农户有了自己的女儿;再后来,也不知他们得了什么病,双双去世,只剩下姥姥和妹妹相依为命,当时姥姥十二岁,妹妹四岁……

            姥姥经历过很多事情。日本军来了,姥姥带着妹妹,躲在河边的树林里。妹妹饿了,她就半夜摸回村里,拿点干粮,智斗过“皇军”;在饥饿年代里,摘过榆钱,挖过野菜根,吃过观音土,甚至乞讨要饭……姥姥和她的妹妹,在那个年代里,能够活下来,是要经历很多苦难的。

          姥姥长成大姑娘了,嫁给了村里的一户较为殷实的人家。那家的后生还读过书,刚结婚他就跟着解放军的部队走了。姥姥开始照顾这一家老少的生活,也把收养她的娘家妹妹——我的老姨拉扯大了,还给老姨招赘了一个女婿。那个后生走了好多年,杳无音信,姥姥侍奉公婆,照管小叔子和小姑……解放以后,那个后生来了一封信,让姥姥去云南找他。姥姥凑了盘缠,走了好多好多天,然后回来了。因为姥姥不识字,说的方言别人也听不懂,一双小脚实在走不到千重山万重水之外的云南。况且,压根就没打问到云南到底在哪儿。姥姥回来了,继续照管这一家人,直到她的公婆都离世……(后来听妈妈说这位后生做了高官,衣锦还乡的几次,站在姥姥的院门外好长时间,可最终也没有走进去,屋子里的姥姥也终究没有走出来。)

          姥姥又嫁人了,今次嫁的是我的外公,一个纯朴憨厚的庄稼人。姥姥的身体却出奇地不好了,整天病歪歪的。外公是个勤快的人,也是一个能干的人,做的一手好田活,还会做手工粉条,那手艺四乡八里都绝了。外公是一个慈祥温和的人,姥姥经常接济半路认识的那些“亲戚”,还要帮扶娘家招婿的妹妹,就连早已记不清模样的前夫家的小叔小姑也常常上门,外公一句埋怨的话都没说过。至于姥姥身体不好,不下地干活,就给这家看娃,给那家瞧火,村子里的三姑六婆走马灯似的,姥姥的院子里从来就没有清净过,外公也总是“呵呵”笑着,连一丝不耐烦的眉头都没皱过。

        就在姥姥六十岁的那年,我慈爱的外公中风了,半个身子变得不利索了,一个人不能穿衣,不能吃饭,走路踉踉跄跄。姥姥的身体竟然出奇地好了,扛着锄头下地,挑着扁担挑水,一个扁担颤悠悠地,一双小脚颤悠悠地……外公说话不利索,我们常常听不懂,不能领会他的意思,外公就生气,摔东西,瞪着眼含糊不清地骂我们,只有姥姥能懂得。姥姥给外公洗脸,喂饭,剪指甲,刮胡子……姥姥七十岁的时候,外公走了,整整十年……我记得在外公出殡的时候,每一个来悼念的人都在感叹:“有福啊!哪一个人半身不遂能活这么多年……”

          姥姥一生,没有生过自己的孩子,却养育大了四个孩子。我的妈妈,据听闻是姥姥小时候一起讨饭的一个姐妹儿生了孩子却死了丈夫,要改嫁外地,不能带着孩子,就留给了姥姥。姥姥养大我的妈妈,供她读书,送她出嫁。我的舅舅本来是外公弟弟的儿子,因为我的这个小外公不知做错了什么事成了劳改犯,小姥姥离婚走了,留下舅舅没人管,姥姥就抱过来自己养大,送他读书。舅舅也争气,高中毕业留在了很远的一个城市工作。还有一个小舅舅,是我姥姥娘家的妹妹的儿子,因为她家孩子多,照顾不过来,姥姥就抱在自己家里养着。还有一个就是我,我是三岁上去的姥姥家,一直长到十二岁,要去几十里外的镇上住校读初中了才离开……

          后来,我去了更远的地方读书,到更远的地方参加工作。再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姥姥离我的世界越来越远,那个长着一圈可爱的酸枣树的小院我想起来的时候越来越少,忙忙碌碌的生活让我常常记不起年迈的姥姥……可八十多岁的姥姥,眼睛已经看不大清楚了,还每年记挂着给我的孩子做棉衣棉裤……在一个快到中秋节的日子里,姥姥去世了,那年姥姥八十七岁。我带着孩子,跪在姥姥的灵前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表达我对姥姥的感情,我只有哭,只有让不停的泪水来流出我心底的感激、怀念、不舍和愧疚……

        姥姥永远地离开了,可时间却把我对姥姥的思念煮得越来越浓。经常在梦里梦到姥姥,院子里打绑腿的姥姥,扛着锄头的姥姥,炉火前系着围裙的姥姥,床头端坐着的姥姥……醒来都是满眼冰冷的泪、满心思念的痛……入我梦里的姥姥啊,你是不是也在想念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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