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恭没有放弃希望,他明白救援的关键所在——仅靠自己是无能为力的,这里是邺都,而掌管邺都军事的乃是长广王高湛,高湛一直怀有不臣之心,把废帝高殷当作是举事的关键,高殷一死,他也就师出无名,所以他一定不会轻易舍弃这枚棋子。
抱着这种希望,长恭义无反顾地去往高湛的居所。他踩在马镫之上,思绪翻腾,从前他耻于与九叔同盟,现在却忽而悔恨起来,“要是早点与高湛联络,道人一定不会如此轻易就落入敌手!耻辱啊…我就这么将良心出卖了一个野心家。可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为了援救一条冤屈的性命、为了揭发十年前的卑劣的阴谋,纵是牺牲我内心片刻的安宁,又有何不可呢?唉,后人的讥笑我就先预先承受了罢,我现在只要眼前的成就,至于我的一片清白,早晚要将它公之于众!”这个备受是非曲直煎熬的年轻人,此刻终于是做出了妥协。
他紧紧按着高殷的遗信,顾不得先行拆阅,一心只想着飞速去找援兵。来到都督府衙内,左右寻不到九叔的人踪,问了仆役,才知高湛外出游宴了,还有稍许时刻才能回来。
长恭在后堂中急得坐立难安,一面对着吏卒大发雷霆,一面遣人前去催促。
就在这心焦火燎的时分,长恭想到遗信上面可能寻得到一些对策,便急忙从胸间取出高殷的遗书,平铺在案上,着字着句地分析。
他盼望的本是解药,尝下去才惊觉竟是砒霜。
这简直就是一场酷刑!刑场就是这两尺见方的白纸黑字!而执刑人,竟然就是与自己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济南王高殷!
他的笔是黥面的刀,他的墨是窒孔 的疮,而他对伯父一字一句冷静的、淡漠的描述,都在长恭的脸面上刻下了耻辱的印痕。胜过了一切肉体上的折磨,比千刀万剐更叫他绝望,比五马分尸更使之痛苦。他现在已经不再那个是拨乱反正、重整乾坤的英雄,而是一个戴枷示众、悬首藳街 的刑徒,而那些围合聚拢、讥笑纷纷的看客,正是他的内心万象。
“若父亲当真如此致死,因痴恋女色而死,因亵玩男宠而死。那我的复仇还有什么意义?难道这竟不是他自作自受吗?可怜我编织了一个崇高的幻象,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单枪匹马独战奸邪的义人,可怜我胡乱猜忌,可怜我愤世嫉俗。我奋力捍卫的理想竟是如此丑恶的状貌,驱使着我一步步堕落。孝瓘啊!你看见了吗?我是与猛虎并肩的伥鬼,替恶狼参谋的狈兽。”
长恭忽而对自己感到一阵恶心,连带着,他对高殷也忽而生起怨恨来:“道人啊!为什么要用如此残忍的形容,来描绘我的父王?击碎了我的偶像。从前我以为这个世界是黑白颠倒的,真相是多么难能可贵的珍宝!现在的我为真相所折磨,却又无比渴望遭受蒙蔽的日子,可知人人都将真相与理想混淆了。道人啊!你若当真是为了我好,就该欺骗我一辈子!”尽管高殷为了不致使长恭过于心哀,特意使用了较为隐晦的言辞和并非客观的立场,但是,这在长恭看来,仍是充满了不留情的嘲弄….
踢跶、踢跶。随着几声急促的脚步临近,京畿大都督高湛直挺的身形倏尔出现在长恭面前,他大声喘气,面色通红,一见面就喊道:“长恭,发生了这么要紧的事,你怎么也不早点来通报我!”
长恭皱了皱眉,似乎因为思绪被打断而觉得不快:“孝琬这不是人一被抓就来找九叔了么?”方才他是急促不安的,现在却是出奇地冷静。
“你不想救济南王了?”
“想,当然想。”长恭的声音阴恻恻的,心中却恨得发狂:“你不就是想让我为你所用,一齐对抗六叔吗!?”
高湛见兰陵王这副神情,也不好再装腔作势,收拢了姿态,细细地开始分析眼前局势:“官家要想让济南王赶赴晋阳,大可直接命我将人送抵,可为何却要不辞辛劳,派出河间王殿下率领着数百铁骑,气势汹汹全副武装地跑到邺城中来?”
“他想杀了道人,但是又不信任你,只好自己亲自动手了。”长恭的话里冷漠之中带着一丝刻薄。叫高湛疑云陡生:“不是素闻人说兰陵王和高殷自幼交好,情同手足么?怎么看他这样子,不像啊,难道还另有隐情?”
“嗯,既然昏君早就有了准备,所以,目下要想救出济南王,单凭你一人之力是无法成全的。”
“那是自然。”长恭继续冷冷地说着,心中涌起一阵厌恶:“这个挑拨离间的恶贼,现在终于露出那歹毒面目了,就是要拉拢我去对抗六叔。纵然我看穿了他的一切,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不与恶棍联盟,道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唉,怪只怪我前次的试探太过鲁莽,反叫自己陷入而今的境地!竟至于受豺狼胁迫!”
高湛见长恭一脸冷漠的样子,干脆挑明了说:“长恭,我已经命人将城门封锁了,他们现在出不去的。不过我身握重兵,贸然出面,恐会叫人猜疑。既然你之前已有劝说,那么,叔父以为,由你带兵前去再去阻截应是最合适的,更何况你与孝琬乃是至亲兄弟,你知道的,孝琬此人,心高气傲,只能晓之以情,万不能以强力相胁。所以,我觉得….”
长恭冷笑一声,打断了九叔的长篇大论:“九叔的意思,孝瓘明白,九叔的京畿兵现在何处?我这就去带人”
高湛没想到长恭就这么爽快的答应了,喜上眉梢,又压抑住了,瞬间转而变为忧心忡忡的脸色。长恭一边穿戴甲胄,一边听到高湛在身后絮叨:“长恭,你此番前去,可得小心注意了,你只说道人身体虚弱,不能远行即可。万不可言明统领的军士乃是我的部下,更不要说你是受了我的差遣,要知道,高演本来只是疑心高殷这个侄子而已。你若举事嚣张,他定会以为我们意欲不轨,到时莫说是道人,便是你我二人,也将有大祸加身。”
“孝瓘自有分寸,侄儿目的不过是为了援救道人罢了,至于九叔的宏图伟业,我是不会加以干涉的,孝瓘也自觉没有这个本事。”
长恭走出大门,胃液翻涌恶心极了,他痛惜自己一世清白,怎么而今竟与这等小人同流。高湛若有一日举兵谋反,他就要被当作马前卒一般驱使了,事成之后为了掩人耳目固是难逃一死,事情若败也可将其推至前台顶罪。可既然已经落入了他的圈套,再想脱身又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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