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草中,在池塘里看家乡
有一次在路上,年幼的儿子突然问我:“爸爸,你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你觉得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是哪里?”不等我回答,他就兴奋地自己给出答案:“我知道了,你最喜欢的地方是老家,你一定希望老家是最美的地方。”
被孩子称作“老家”的地方,虽然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但在我心里仍然是永远的家,也是我的世界地理中心。其实很多时候想到“家”,我脑海里就不由得回响起20多年前特别流行的一首歌,“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
我的家乡虽然地处三县交界,很早以前一向被称作“三不管”地带,属于本县最偏远的地区,我们庄就有几块地跟邻县地头搭地头,但我们庄算不上偏僻,很早就有公路穿过我们的庄稼地,现在每天有十几班城乡公交车路过,近些年村里好几户人家干脆把新房子盖在了离村庄一二里的公路边。低矮的草房在村里是找不到了,破旧的瓦房还有不少,不过好多都不再住人,院里杂草丛生,有的还长出了小树,夏天几乎遮挡了门窗,有几家的房子已经倒塌,断壁残垣上也长了草,每次走过那样的院落,叫人不由得就联想到聊斋故事,胆小的人恐怕不免有些紧张。
这是个有1000多人的“大庄”,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有二里多。本来村子中间就有好几片空地,近些年好多人家都不愿意在老宅子盖新房子,而是在村边或者公路旁另占一块,空荡荡的村子越来越大。村里三分之一以上的人都外出打工了,有人过年也不回来,有些全家都走了,过年贴春联就请堂兄弟代劳。偌大的村子就显得格外空旷,2015年秋的一个星期天,我带孩子回家给父母上坟“送寒衣”,在村里转了半天,只看见三四十个人,而且除了几个儿童,我只遇到一个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一个邻居笑我回来的太少,五十岁以下在家呆的也不多,除了过年,想在村里找个年轻人有点困难。村头的杂货店半晌也难得有一个人光顾,以往回来差不多也是这样,冷清得叫人有些惆怅。没有年轻人的村庄哪里还会有生气?有时村庄似乎陷入寂静,即使像我这样一直不习惯城市喧嚣的人也会感到寂寞难耐。年轻人整年都不在家乡,有的甚至几年都没回来过,那些回来过年的也总是匆匆而去,他们还会在意村庄或者家乡变成什么样子吗?很多年轻人连县城都瞧不上了,对这有些破败的乡村还剩下几分留恋?外出的年轻人给家人打电话时几乎不会问村里有什么变化,也很少提及左邻右舍。更不用说越来越多从小就跟着父母在外地生活的少年,“家乡”也就是一个概念,那是属于父母的,好像跟他们无关,对家乡没感觉,他们不属于这里了。
我的家乡,还有未来的建设者吗?未来将会是个什么样子?站在泥泞的村道上,四下望去,到处是枯黄的杂草,朝思暮想的家突然间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了。回想起夏天杂草蓬蓬勃勃,愈发反衬出村庄的荒凉,我心里也生出一丝悲凉。
一个邻居大哥说,现在都不稀罕柴火了,麦秸苞谷杆都扔地头放火烧了,杂草更没人要,“社会进步了”,即使各家不用煤不用电不用气做饭,全都烧柴,也用不了多少。他没有提,或者是忘记了,杂草、秸秆也可以沤绿肥的,但大家都嫌费事,而且也没有化肥的丰产效果明显,“有那工夫出去干活挣钱买几袋二铵也花不完”。有广告说化肥是庄稼人的好帮手,一家化肥广告还挤进了央视的黄金时段,化肥在中国的大地上,很流行,市场前景看上去依然光明。有乡邻夸张地说,30多年来的化肥合起来估计能铺地几寸厚,比得上一场大雪了。2014年秋我回家上坟时,天一直在下小雨,从黄胶泥土质的庄稼地里走,脚上却没粘多少泥。庄稼地比村里“干净”多了,除了麦苗,几乎一颗杂草都没有。侄子说,化肥越用越多,土壤板结了。再过些年还咋种庄稼?而且俗话说,没草不长庄稼,这除草剂也用得也太多了吧?“管恁多干啥?种几年不知道又分给谁了。”30多年来,两三年土地就重新分一次,我们家把全组每一块地都种过一遍以上了,也就最近七八年没怎么折腾了。近两年又传闻土地要“收回”搞规模经营,有人感到惴惴不安,但也有人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说一步,谁都没把土地看作自家的,当然也不会想着留给子孙一块什么样的土地。可是,火烧眉毛只顾眼前的只是我的乡邻吗?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也有人说堆积土粪招蝇子,太脏。我心里很不以为然,村里污水横流,蝇子不会比堆积土粪招来的少。从各家各户源源不断流出的污水造就了一道道浅浅的臭水沟,水面和臭泥上整天都有密密麻麻的小飞虫。臭水沟也容易生蚊子,而汇集了各家污水的池塘更成了蚊子的天堂,夏天晚上蚊子简直要把人吃了。池塘在我们家乡也叫“坑”,有水的时候就像一个大粪坑,我们叫作“水麸子”的浮萍常常铺满了可以看到的水面。水也很浅,没有水麸子时也总是漂浮着一层绿绿的水藻,看着就觉得水是粘稠的,“洗脚都嫌水臭”,鸭子游过,水面就泛起了浑浊得墨汁似的污水。我疑心池塘里淤泥——我们家乡称之为“臭腥泥”——比水还深,曾经作为土肥的臭腥泥30多年都没清理了,一遇干旱,池塘就露底了。2010年秋,我甚至在我家前面的大坑里走了一圈,一滴水都没了,铺满枯草的坑底十分平坦,臭腥泥龟裂出一道道可以插进手指的口子,我用草测量了一下,裂缝有一尺多深。臭腥泥有多厚呢?1970年代,我还是一个少年,从来不敢到大坑中央,那里足可以淹没一个成人,但从来也没淹死过一个人,因为坑边总是有人,何况水深,人们格外注意不让小孩子靠近。现在水满也淹不住一个小孩子,而大多数时间水都不过一尺多深的样子,前几年偏偏淹死一个孩子,据说孩子很可能就是一头扎进了臭腥泥里。“谁会想着都快没水了,咋还能淹死人?”
夏天有水也看不到多少水面,水坑里也长满了深深的荒草。2013年夏天,我从村子中央顺着“大路沟”向我家前边的大坑走,“大路沟”以前有雨是沟,旱天是路,但好多年来都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杂草。可是,大坑呢?我找不到大坑的出水口了,连坑边的老井也不知道在哪个地方了,大坑里也全是杂草,甚至有高出坑沿二三尺的,大雨才下过不久,可不走到坑边根本就看不到坑里是否还有水。草如此茂盛,那臭腥泥要是甩到地里,估计不比化肥差。只是同样没人愿意费这番工夫,再说老年人也干不了这活。如此“池塘生春草”,一点都无法叫人浪漫起来,谁还有心欣赏“园柳变鸣禽”的诗情画意?钓鱼摸虾捉泥鳅逮黄鳝的童趣不复重现,这些小动物至少在这个大坑里已经绝迹,青蛙也没看到一只。十几年前我曾经就坑塘清理淤泥问题向有关部门写信提建议,结果被当作越级上访处理,不服又奈何?我还越界了呢!
我小心翼翼拨开杂草摸索着找到老井,井水很多年都没这么旺了,不怎么清澈,水面离井口有一两米,漂浮着落叶,有腥味。井水过去并不像歌中唱的那样是苦涩的,却时常近于干涸。有一年麦收时节,一天到晚总有七八个孩子围着井口,各自拿三四丈长的绳子系着铁簸箕一点一点地汲水,每次可以提上一两碗水吧。一天下午,有一个小女孩不慎跌到井里,万幸的是,捡了条命。当时有人半夜起来打水,我和我哥有一次干完活干脆就近去另一个村的水井打水,回家时挑着沉甸甸的水走了二三里。现在的井水不管是什么味道,反正早已没人喝了。即使抗旱,也没谁看它一眼,有水也经不住用,何况它基本是靠大坑渗水维持,坑干了,井里还能有多少水?人们现在吃水用水要么是自来水,要么是花2000多元在自家院里打四五十米的深井抽水。整个村庄都没有多少地表水了,村中大大小小的坑塘原来有十几个,有几个小一点的已经被填埋或者被泥土淤平,村边以前有很多小荷塘,早被填平“开荒”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风景在我们村是看不到了,荷叶的清香二十岁以下的孩子都可能没闻到过,蜻蜓也没了踪影啊。据说蜻蜓幼虫在水中需要2年以上才能蜕变成蜻蜓,但坑塘年年都会干涸,甚至一年里有半年都没一滴水,蜻蜓幼虫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水环境。蜻蜓幼虫是以蚊子幼虫为食的,蜻蜓又以蚊子为食,而蚊子半月左右就能滋生一代,水里没了蜻蜓幼虫、蝌蚪和鱼,地上没了青蛙,天上没了蜻蜓,“海陆空”天敌全没了,蚊子当然很逍遥而猖獗了。“坑淤平的时候,一点水都没了,蚊子不就绝种了?”这样的灭蚊方法也许真的会实现,池塘没有一点存在价值了吗?开玩笑不妨,倘若村庄再也没有一个碧水清清的池塘,还算是村庄吗?大家倒不如响应号召,赶紧搬家进城,任谁把家把村庄推平。村里也一度传闻,政府不让农民自建房子了,“鼓励”大家城镇化。其实不用政府“鼓励”,这些年村里新建的房子的确很少,年轻人都嫌弃乡村而进城买房了。要不了多少年,村庄可能真的就被废弃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没了故乡,无牵无挂,过年的时候也不必唠叨儿女回家了。可以吗?在乡邻们看来,其实我已经不算村里人了,每年回家不过三四趟,总共停留也不过四五天,当然也没理由劝别人坚守村里。
村外的堰塘臭腥泥也同样没人清理,也存不住水了,如果有幸没有变成庄稼地,也差不多成了“草塘”。我很多次回家看到的都是干坑干堰,印象中近些年雨越来越少,我查阅20多年前的县志看到当时本地年平均降水量为915.5毫米,两年前县政府网上提到年平均降水量只有904毫米了。再加上植被破坏、土壤板结等因素,有雨也留不住多少水,地下水得不到充分的补给,各家的井还能维持多少年呢?我记得村里有人说地下水是通着大海的,无水抗旱的时候他要是想起那句话,不觉得尴尬吗?我印象最深的是1998年,整个暑假一直阴雨绵绵,可入秋后老天吝啬起来,一连几个月都没再下雨,抗旱的时候人们是不是很怀念刚刚流失的雨水呢?有些人家的麦子直到腊月才种上。我的家乡属于长江流域,白白流走的水都为那百年一遇的洪水做了“贡献”,想想有些心痛。干旱越来越频繁,2014年秋庄稼几乎颗粒无收。早两年政府拨款又在村边打了深水井,哪里够用!一说抗旱一提农田水利,不是修水渠就是打井,这是很短视的,我怀疑那不过是打造政绩形象工程而已,至少可以说是一种不能从长计议而仅仅应付一时的懒政。很多次我都有再次“上访”的冲动,但我没了信心。有一年本地报纸上公布政府要办的“十大实事”,其中就包括要在我们家乡那一带乡村坑塘清理淤泥,头版头条啊,我兴奋了好一阵子,也期待了大半年,却一直没见动静,人家也就说说而已,表个态也就不了了之。报纸上的“宜居乡村”同样只是一句口号,年轻人的逃离足以证明。
我们村边没有小河围绕,附近倒有几道深沟,曾经有涓涓细流终年静静流淌,还有几处深浅莫测的清澈水潭,而今几乎彻底干涸。沟两边斜坡上的灌木丛早被庄稼取代,曾经湿漉漉而水草肥美的沟底也成了耕地。恨不得开垦了所有的“荒地”,再下雪一样撒上化肥,“收到屋里的才是粮食”,这一切也许源自饥饿的阴影在人们脑海里挥之不去。留守乡村的老人们都经历过大饥荒,都是在饥饿中苦熬过来的,同时也是深受“垦荒精神”教育的,虽然他们不会相信“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但“广积粮”的意识在头脑里根深蒂固,渗透了每根毛细血管。
大坑堰塘水潭的废弃乃至消失已经改变了家乡生态环境,而年轻人的离去又使这一切被忽略,绝迹的就不只是鱼虾青蛙蜻蜓了。无论土地最终归谁,无论经营方式怎样改变,种庄稼也离不开水啊!而更大区域水资源的流失,恐怕要导致不可逆转的灾难性后果。事实上,离我们家十几里外的小河几近枯竭。日益干涸的何止一个小小的村庄!
土壤板结了,黄土地不再疏松不再温柔;坑塘废弃了,焦渴的村庄里空气也不再温润;紧闭的大门倒塌的房子,叫人去哪里享受家的温暖?家乡荒芜了,思念像断线的风筝,还能找到自己的“世界地理中心”吗?
“杞人忧天!”我经常被这么嘲笑,偶尔也有人同意我的忧虑,却也和我一样无奈。眼看着“家”一天天没落下去,常常会为自己无所作为而感到惭愧,心中总有无力回天的痛楚,难道只是一种矫情?“亲不够的故乡土,恋不够的家乡水,我要用真情和汗水,把你变成地也肥呀水也美呀地也肥呀水也美……”这,莫非是我永远的梦?“你最喜欢的地方是老家,你一定希望老家是最美的地方。”儿子的话沉重地压在我心上,我最喜欢的地方,你不必是游人如织的胜地奇景,我只要你一池清水,你就是我心中的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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