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证以外

  在航空公司工作了这十年，每次乘机到一个地方，都会随身携带这张印满公司logo的吊绳工作证，上面照片里的我也在透过那个长方形的片看着框住的小小世界。卡片上的我随着现实里的我脖子的转动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是些如铁锈斑点大小的印记，而且还隔着层塑料皮，或是围巾、大衣襟儿什么的挡住看不清。

  这些蛮话从哪里说起呢？就好像一个人想要说话，脑袋里有成千上万的话想说给谁知道，却什么话都是那样渺茫地找不到个源头。

  此刻，我挂着工作证颓然坐着，很多东西等着写下来编排呢，我不是最爱把不相关的字儿组合在一起吗？可是又忍不住颓然和不可爱，只得去看这眼下的场景和人。

  在我眼帘底下坐着是好些个人的背影：头发短或长，年纪青或长，也许穿了黯黑的西装配了白布的衬衫，也许穿了艳丽的水粉颜料似的罩衫和黑色的丝袜……他们有人支起膝盖、翘起腿倚靠在桌上，有人瘫倒装坐在转椅上，也有人来来回回走着，偶尔停下来手扶在屏风上听别人讲什么且然后插几句话……每人手里似乎都拿着一件简单的东西：一个支半新的晨光牌黑水笔、一张打印的模糊不清的A4纸，那A4纸的边可真锋利，经常划到我的手指流血……无疑的他们也都戴着长绳拴着的照片上的自己。他们的谈话和语调频频随着微风，袭到我听觉上来，模糊中都是南方语系的声调。突然就有点羡慕脖子上挂着的照片上的十年前的我自己，那时应该有一点点雄心壮志吧，大概想要在以这工作证上的方寸地方施点拳脚才好。

  眼下内心却是在叫嚣工作证以外所有活动的颜色声音，还有因此而生的滋味。多少百里的广袤草原，多少万丈的起伏山峦，每一根青的是什么田地？每一粒黄的是什么粮草？还有谁在大费周章做什么事情，是又热闹，又紧张！可是我并没有真的看见，因为那所有的周章，热闹，紧张，全都在我以外，展演着。

  假如坐在家里罢，等孩子们上学去了，独独坐在书房里，呆呆望着阳台上的一盆红掌，几支剑兰，还有因为缺乏阳光而只开个两三朵的海棠；塑钢窗交错的开着，阳光透过有点生锈的纱网照在斜纹榆木的地板上凝成了铁锈的影子，斑驳陆离；还有吵吵嚷嚷的杂音随着什么送快递的送外卖的来了，偶然看到一个两个被风雨日晒染成的黑脸，什么快递送到了？一个人掮着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过楼下，还有水费电费燃气费来收账的，胸口斜挂着不知材质的大口袋，手里拿着纸笔写写画画什么；更有时闲逛的老头老太太遇见了，东家长李家短的随着满脸的笑容开始了，然后就听到两个人变几个人唧唧哝哝的声浪。那些颜色，声音，有生命体的一切活动，也隔着长方形的吊绳工作证！大概是因为不屑于市井流短。

  然而如此气闷，想大声问：这叫做什么生活！于是站起来，拿起喜欢得紧的相机，打开相机镜头盖出走了。城中村里的一条条长长的胡同，一个个大门紧紧地关着。就是有开的，那也只是露出一角，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有伸出屋檐很远的雨棚，底下坐着一个女的，在小凳上玩手机，隐约听到斗地主的欢快乐曲；还有人正一边抓着走路歪歪扭扭的小孩子，一边伸出头来喊那过路卖柚子的；再走几步，不成想迎面来了一辆收垃圾的车，那些腐朽馊败的气味直冲脑门，禁不住连相机镜头盖都要掩盖起来，怕受了这浊气的污染。走着走着前路渐渐好起来，偶一抬头，看到街两边的各种铺子里有些人在时间金钱的限制下采办他们生活所必需的，有人急急忙忙抓了要的扫码付款便快步去了，有人挑三拣四认认真真跟店主讨价还价，像是在交易非同小可、性命交关的贵重物品。驻在那里看仔细看两个男男女女为谁吃了谁多大份量的亏感到重大的痛苦竟然感到一点点的趣味：热烈的争执着，你的声音高一点我的声音更尖锐一点，争着争着脸色都红起来，头发也乱了……到底是做小买卖的吆喝诈取还是来买东西的是个脸黄黄的可怜人只为生计多争一点便宜和公道，无从知道！

因为这工作证带来的些许依靠，可以像在特别包厢里看戏一样，倚在栏杆上，举着新出70-200的小白伞，气定神闲的有着一片闲暇，与这种种市井之事丝毫不沾边，但是冷不防一辆莫名其妙的车停在面前，探出一张猥琐的脸，问一句足以让自恃为良家妇女的我仓卒不知所答的话，却也不敢公然凶悍地骂此人傻B之类，平日里人前的锐气傲气均成了慌忙逃窜的助力，只能心中默念些不好听的快步走开了。悻悻然，是生活所迫才使我必需来这街头巷尾乱窜的吗？来拍市井之事本身也是不必需的活动吧，所以窝囊气白受罢了！

  一边念着一边愤然走着，忽然迎面冲出来两个人。那两人用着笨拙的姿态却出人意料的速度追着公交车屁股一路跑。转眼就忘了刚才的不快，不禁替那两个奔走赶车的人担心，如果这趟没赶上，他们就得在街边的公交站点站着吃点尾气，望穿秋水也等待下一班车，哪怕四十度的炎热天气、十几级的台风天气，有时也会因为必须计较和节省而带着期盼的眼神超着公交车来的方向张望。

  突然觉得这些市井里的琐碎亦有意义起来，零零散散的都是他们生活中间闪着亮光的一个愉快！不管是八卦之后心里的满足而微笑，讨价还价的买卖做成后的微笑，还是追不上公交车而尴尬的微笑，都充满了人们的脸，那个时刻那一点迸射着光闪的愉快，大概是种享受。这点子不屑一顾的鸡毛蒜皮之事所发生的喜悦何时起就在自己身上却完全失掉作用的呢？整年整月所花费的，和他们的生活程度一比较，严格算来，都是非常奢靡的了吧？为什么还在养尊处优里更惶恐，更空洞，更怀疑，前后彷徨不着边际了呢？

  常常念，我有一颗自由散漫的心，要到处溜达来获取生命的意义，动不动就从办公室的格子间里站起来，喊着走了，走了，我要逃离这沉闷没有生气的空间，我要去做我喜欢的事……走了，走了，天气这么好，不要浪费生命在这格子间里！

  没想到不管走到哪里，却永远免不了像工作证里的自己那样端端正正微笑着坐在那里。背包里装着墨镜、眼睛、湿巾、纸巾、消毒棉片、口红、香水、充电器甚至IPAd，以及工作证、身份证、驾驶证，这些早已成为现在这一秒的自己所必须的，就是因为这些拥有着才是自己而不是其他。如果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机而是一点做买卖的小血本，我还会这么气定神闲吗，就需要全副的精神来走路了吧？得留神吃住的地方；得计算每吃一次饭和几颗水果的钱；遇着同行的还得防备着……

  写了这些，在格子间里端坐了两个小时，窗外几棵棕榈树、一排灰土土脸的杂花、一条新铺的并不平整的水泥路……太古维修的发动机还在喧响，一阵阵燃油烟气味从后窗鱼贯而入，有的人面无表情的向左走过去，有的人满脸挂着微笑推门进来，打印机叽叽嘎嘎半天后吐出些印好了的单据，亮着的电脑屏，时不时响起的电话，在阳光高低变化投下日影的格子间里陈列着。有种满足感生出来，心里郁郁不快的地方都在日光下映着了，原来我对这条想挣脱的挂在脖子上的工作证其实有着难得的感情。除了可以凭工作证在机场购买物品时享受八到九折的礼遇之外，还有很多挂着同样工作证的情辞恳切之人。工作证之外的世界还有很多很多打动我好奇心的地方，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我的格子间写写妄语，工作证以外的人情世故，大半我是不明白，也终究不会明白的。

工作证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