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跟我说你们大漠的规矩,如果你死了,我就要嫁给你的兄弟。当时我想和你说,我们中原的规矩,如果你死了,我会给你殉葬,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李媚歆
1
我叫盛七,是大康天命阁的国脉护灵使,我不仅在维护大康的国运命脉,还在收集大康皇室血液中的命格,因为我们现任的天命阁阁主,想解除我们和大康皇室血脉中的血誓。
龙、凤、凰、鸾、蛟、狼、狻猊,前几天大康的十公主将她的命格给了我,也就是“鸾”。只不过李幼澄无意中也透露,她和李般若在皇陵守墓的时候,有个神秘人出现和她们说了天命阁的事,并告诉李般若,和自己的“兄长”违背伦常,天命阁的人一定会盯上她,一旦被定罪就会被取走性命。
这也是后来李御会找人给李般若的记忆上锁的原因。
这个人不仅深谙深宫秘事,似乎对天命阁的行事方法也很熟稔,只不过从那时至今已有数年过去,并没出现什么和天命阁作对的端倪出现,这个在暗处的人,也不知是敌是友。
我忧心忡忡地问阁主:“要不要我去查一下。”他沉吟了片刻,语气一如既往的不徐不疾:“不急,我有件事要你去办。”
“你去趟西夏,大康长公主靖宜寿命将至,她身上是凰格,你去想办法取回来。”
我敛了敛神色,知道这是件极其重要的事,不知道当初给天命阁和大康下血契的人是谁,解契的条件艰难无比,比如龙、凤、凰、鸾、蛟、狼、狻猊每个命格都要求是大康最正宗的皇室血统。
但是像凰,它代表中宫的意思,又要是李家血脉,又要凰格。除非李家有一任陛下昏了头不仅和同宗血脉乱伦,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同血脉的这个女人封为中宫,否则我是无法将这七道命格收集齐的。
阁主参悟了很久,直到文帝登基的第三年,他的长姐靖宜公主李媚歆和亲嫁到西夏,成为西夏天祚王萧罡的正妻,“凰”格出现,这才解决了长久以来的疑惑。
而这位靖宜公主在民间有很高的声誉,当年文帝将登基时恰逢一场内乱将落幕,这场内乱耗空了大康的国库,西夏趁火打劫,两国勉强打了两年后国内更是吃不消,只能求和。
西夏趁机勒索了一大笔钱财和土地,更要求两国结合,缔结百年和平之约——这是怕大康元气恢复过来和他们算账。当年靖宜公主深明大义,随着协约里定下的连绵百里的钱财入了西夏。
一晃岁月过隙,眨眼间已过了五十三年。
2
我抵达西夏已经是半个月后,西夏如今的可汗叫萧重德,是当年天祚王萧罡的弟弟,后来萧罡因病去世,靖宜公主按照西夏的规矩嫁给了他。
晃过两道隔间我才见到靖宜公主,她梳着整齐的发髻,闭眼躺在床上,眉眼依稀是年轻时倾国倾城的样子,只是气若游丝,确实是寿命将至的样子。
我转身客气地对萧重德说:“可汗,我受大康景帝的委托,有几句私房话想和长公主说。”等他离开后我就撒了一把迷魂香,这香可以短暂地迷失人的心魂,让人见到此生最爱的人,我要做的就是趁长公主神智朦胧的时候,蛊惑她将命格给我。
这招有点损,但我实在不想再多费口舌解释,也不想再节外生枝。
“苏布德——”我靠近她,轻轻地唤道。这名字是萧罡为她取的,意为明珠的意思。
她的双眼阖动,过了片刻才缓缓睁开,这样清亮的一双眼,根本看不出是将死之人的眼睛,她长久地注视着我,然后轻声地唤:“萧罡?”
我压低了声音,慢慢地开口说:“是我,苏布德,是我来看你了。”她用极其眷恋的眼神望着我,抬手抚上我的脸庞,温柔地说:“你来看我?”
我几乎蛊惑着引诱着她:“对的,苏布德,我很想你,我来取你身上的一样东西,你愿不愿意给我?”
她手贴上我的脸,干燥温暖,她说:“我当然愿意。”顿了顿,那只摸我脸的手已经向下滑到我的脖颈间,目露精光,她突然用力说:“可是你是谁?”
我没有防备,狼狈得一个翻滚从她的塌前滚下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她已经从床榻上半倚起来,漆黑的一双眸子看着我,神智清明,哪里有半点被迷魂香迷住神智的样子。
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叠在一起,大约方才动了太多力气,所以语气有些吃力:“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萧罡,我的夫君,我这一生最爱的一个人,距离我亲手毒死他至今,应该也有四十二年了。”
3
那是茫茫的戈壁,昏黄的天色几乎和大漠上的沙丘融为一体,有商队的骆驼铃声从遥远的沙丘上传来,叮铃铃的络绎不绝,远处一列军队如同蚁线般缓缓移动,最中间的一个轿辇铺着大红刺金的纱幔,而我蹲在轿顶上,百无聊赖。
是的,虽然靖宜公主识出了我,但在我问她愿不愿意将身上的一样东西给我,她开口说“我当然愿意”时,我们的契约已经达成了。但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大概是手段太不磊落,我似乎魂穿回到了五十三年前——靖宜公主和亲嫁到西夏的时候。
送亲的队伍走了数月,等到达西夏的时候,已经入了冬。
西夏的冬天格外的冷,萧罡亲自来接的靖宜公主,很奇怪,在我印象中,一直感觉西夏的人都是虎背熊腰且络腮胡满面的,可萧罡明显不是。他比我想象中的更加俊朗颀长,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倒是温文尔雅的样子,若不是眼睛中那点流转的蓝,他比一个汉人更像汉人。
大康的士兵列队两旁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而萧罡在这眼神中神情自若,一步一步地走向靖宜公主的轿辇,然后掀开轿帘,将手伸过去,汉语竟然也说得那样好,他说:“欢迎,靖宜公主,我的妻。”
靖宜长公主穿着大红的嫁衣,头顶凤冠霞帔,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见她从大红的嫁衣广袖中伸出纤长的一只手,搭在萧罡的指尖上。他单手执着靖宜长公主的手,另外一只径直地掀开了她的凤冠。
凤冠下是长公主盛妆的一张脸,她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萧罡的眼中极快地划过一抹惊艳,而后像是满意她的容貌一样,微微颔首笑了笑。
英俊是英俊,但未免有些过于轻浮了。
在他的笑意中,我下意识偏头看向李媚歆,她静静站在那里,唇边带着笑,似乎对这种唐突的行为并没有感到半分冒昧和不适。
当天晚上的草原是一场盛大的篝火晚会。等一切结束,萧罡回到喜房时,已经将近夜里子时。李媚歆还像刚进房那样,挺直了腰背堪堪坐在床沿,桌上的点心一动未动。萧罡走过去将她的凤冠取下,语气带上些诧异:“不累?”
他半蹲在她的面前,静静地抬眸凝望李媚歆的脸,然后突地就笑了起来,问:“想家吗?“
李媚歆不愧是大康最可堪重任的长公主,连唇角微笑的弧度都像是用刻度尺一分一分量出来的一样恰到好处,她说:“可汗说笑了,我嫁到这里,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家,我身在家乡,又想什么呢?”
萧罡脸上的笑意难得地凝了凝,然后又温声说:“你这几个月舟车劳顿,应当是累了,”他抬手摸向李媚歆的发顶,继续说,“放心,不要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今晚你好好休息。”
在他起身要走的时候,李媚歆雪白纤长的一双手已经伸过去解他颈下的盘扣了,在屋内盈盈的烛火下,她的眉眼也被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美得让人晃不开眼睛。
她一颗一颗地解着萧罡的扣子,唇上带着笑意说:“可汗说笑了,我嫁给你,就是你的妻,我跋山涉水上千里,不是为了过来西夏独守空房的。”
她眼里的情绪没人能看得清,可笑意一如她时时挂在嘴角上的一样,似乎是真心实意的。她说:“我来缔结大康和西夏的百年之约,大康不需要一位笼不住可汗心意的长公主,西夏也不需要一位不愿服侍他们可汗的可敦,不是吗?”
她贴过去轻轻吻在萧罡的唇角,纤长的一双手已经顺着他的颈下游移到胸膛,游刃有余的样子我想连醉花楼最当红的花魁看了都要自愧不如。
萧罡偏头望着近在咫尺的美人,喉结吞咽,软香温玉扑满怀,这个时候再婆婆妈妈显然就不是男人了,萧罡当然是位正常的男人,所以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回吻过去,显然比李媚歆那种蜻蜓点水激烈多了。
我简直要崩溃了,这种场景在我的职业生涯中简直要对我的心理产生极大的影响,而且往往不能预料的突然发生。我面红耳赤地往外退,出门前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渺若的烛光下,我看见李媚歆抵在萧罡胸膛的双手似乎在微微发抖。
我怔怔地顿了一下。
到了后半夜,我在迷迷糊糊的打盹中惶然惊醒,李媚歆穿着单薄的里衣,披着大氅站在门边,微抬的脖颈修长,耳边两枚耳环摇摇仿佛欲坠。晚上风大,吹得她的发丝往后拂起,这样冷的天,她就那样在风中执拗地抬着头,神色淡淡地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一望就是一整夜。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4
西夏的人很喜欢李媚歆,她从遥远的大康赶来,带了很多稀奇金贵的东西来,婚后第三天她开了很大的一个妆枢,琳琅一大箱的东西,她微笑着站在一边让萧家的小辈们自己兴高采烈地去挑喜欢的东西,说是送她们的见面礼。
甚至连毡帐中伺候的侍女都有一份。
李媚歆温柔,时时带着和气的笑容,关键是长得好看,还穿着温柔的裙裾,广袖束腰,说起话来温声细语的,举手投足间带着说不出来的韵味和气度,和草原上的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
萧罡最小的一个妹妹手心里攥着一枚深海珍珠做成的钗子,兴奋得小脸通红,走到李媚歆的身边,拉着她的裙子,仰着头说:“嫂嫂你真好看,我真喜欢你。”
李媚歆温柔地笑,抬手抚上她的发顶,说:“我也喜欢拉姆措。”
有时候我会很佩服李媚歆,来西夏不过三天,她记住了西夏皇室所有人的名字,并且还能一一对应上,一口西夏语说得流畅清晰,真是聪慧得让人惭愧,所以我被她识破,真是非常情有可原的一件事。
我看不透李媚歆,因为她表现得太过完美,笑容就像是镶嵌在她脸上的第二道面皮,到一个人生地不熟且文化差异巨大的陌生地方,她表现得就像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一样自然。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而她的表现显然激起了萧罡对她的极大的兴趣,我因为被困在李媚歆身边,所以很多时候只能无聊地盯着他们两个看,萧罡经常在李媚歆不注意的时候神色探究地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不知道萧罡是怎么样看待李媚歆的,但是无疑,他对李媚歆极其的宠溺。
李媚歆在西夏表现出了极大的随和,只有一点,她坚持穿大康的服饰,所以萧罡花重金从江南请了一位绣娘,专门为李媚歆量体裁衣,从西夏到大康南部的线路,有一条商队辟出来,专门给她从运输布匹,这样的盛宠就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能感动得有几分动容了。
李媚歆确实也很感动,至少在她低头抬手顺着摆在她面前的布匹一匹一匹摸过去的时候,表面上是这样的。
可是只有我知道,她不爱萧罡。
我虽然没有吃过猪肉,但是也见过猪跑,爱一个人不是李媚歆这样的表现。
比如有一晚萧罡喝多了,醉得不省人事,侍卫将他扶到毡帐中,她站在原地,微笑着看着侍女将他搀扶过来,有条不紊地吩咐下面的人煮解酒茶。毡帐中本来就熏着地暖,蒸腾着酒气,气味大概也不太好闻,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等萧罡喝下解酒茶,就去了另一个毡帐。
我想,以后我要是喜欢上一个人,大概是放心不下他醉酒之后一个人独处的。
果然,第二天萧罡醒来之后半天才回过神,然后摸着身侧冰凉的床褥,垂眸问身边的内侍:“可敦呢?”
“您昨晚醉糊涂了,可敦吩咐完给您喝下解酒茶之后,就到隔间去了。”
萧罡低头,手无意识地摸着旁边冰凉的枕巾,摸着摸着就笑起来,倒也不是恼怒,嘴角往一边勾起,有股漫不经心的邪气,自言自语:“啧,真是软硬不吃,难搞啊。”
嘴上说着难搞,唇边的笑意倒是一分没少,显出几分凉薄的兴味来。
大概是激起了他的斗志。
萧罡又断断续续地做了很多事,他对李媚歆迁就包容体贴,李媚歆嫁过去的第一个除夕夜,他在草原上为她放了盛大的一场烟火。那场烟火绽放在草原上头的半空中,连绵十几里,只为来自大康的靖宜公主。
在璀璨的烟火中,萧罡低头专注地望着李媚歆,眼睛中倒映着半空中的烟火,亮得惊人,他用这种专注的眼神逡巡李媚歆的每一寸表情,然后问:“你开心吗?”
李媚歆透过他去看天空的烟火,然后转过视线,嘴角的笑意一如往常,看不出来是多了一寸还是少了一寸,亦或是一如往常不增不减刚刚好,她笑着温和的无懈可击地说:“谢可汗,我很开心。”
萧罡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最后视线凝在她嘴角的笑意上,终于也有了两分挫败。
5
我怀疑李媚歆可能缺了一种叫“情丝”的东西,当然,显然也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想。
外人看着他俩可能是相敬如宾,恩恩爱爱缱绻缠绵,但可能只有离得近的人才知道,李媚歆的笑是她的保护层,看着温和柔软,其实这笑像一道疏离的屏障,没有笑到眼底里去,就像天上的月亮,看着又圆又大又明亮,可是是冷的。
萧罡努力了将近一年,也没让她时时挂在唇角的笑意变过半分,这对他应当是个不小的打击的。
他们俩的第一次争执就发生在她嫁来的整一年。那天正好是大雪,雪花簌簌扯棉裹絮般,就像天空漏了一个大洞。
萧罡得了一枚明珠,鸡蛋大小,浑圆,价值不菲,他拿紫檀匣子装了巴巴地捧到李媚歆的面前,她掀开垂眸看到便笑了,一边吩咐下面的人收起来,一边看着萧罡道谢:“我很喜欢,谢谢可汗。”
晚上萧罡就喝醉了,下面的人谁都不准近身,最后没法子了,只能去请李媚歆。
她踏着风雪一路疾行,最后掀开帘子进去萧罡的毡帐,脚步止于萧罡的身前,弯腰将手贴在他的脸颊上,然后问左右的人:“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旁边的人还没来得及回答,萧罡已经拉住她的手腕往自己怀里狠狠一拽,醉得猩红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另一只手却顺着她的眉眼仔细描摹她的五官,他轻轻地问:“你到底有没有心?”
李媚歆蹙了蹙眉,吩咐身边的人:“都出去。”
帐中的人很快就全都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李媚歆将他的手拉下来,盯着萧罡的眼睛,一字一句冷静地说:“可汗,你醉了。”
他呵呵笑起来,另一只手松开对她的禁锢,然后捂住通红的双眼,说:“醉了?我可不是醉了嘛。”
他像是回忆般,喃喃地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醉了,你穿着大红的嫁衣站在那里,后面是连绵的戈壁,土黄的沙丘连绵不绝,我掀开你的凤冠。”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词语:“我从来没见过比你还美的姑娘,你就站在那里,噙着笑,就像是一幅画,看见我也不恼,就那样笑望着我,漆黑的眸子,朱红的唇,当时我的心就怦怦地跳起来,我想我完了。”
帐中烛火如豆,一闪一闪的烛光下,李媚歆站在萧罡的身边,静静地听着。
萧罡长相俊美,这一刻却无比的狼狈,他半躺在床榻上,一身酒气,眼角通红,专注地凝望着李媚歆,眼神深刻得像是想将她刻进心里,眼底一抹幽蓝流转,深情得要命,语气却又可怜得要命,他说:“我用尽了一切办法,费尽心思地讨好你,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为什么不能对我笑一笑呢。”
静静站在那里的李媚歆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已经那种招牌微笑了,她静静地看着萧罡,看了很久很久,而后慢慢地,唇角微微向上,那抹笑意转瞬即逝,即轻且淡,从唇角消失,又弥漫进眼中——她抬手轻轻摸了摸萧罡的脸。
这个时候很难去考证萧罡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因为真醉的人做不到他那样思维敏锐、行动敏捷且抓得住时机的,他怔怔地望着李媚歆的那抹笑,很好的在不早不晚刚刚好的时候一把拉过她,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李媚歆的眼睫颤了颤,然后柔顺地闭上眼,她的手攀附在萧罡的胸前,紧紧地攥着他的前襟——她没有推开萧罡。
我想起上一次李媚歆在萧罡喝醉后那一身酒气中微蹙的眉头,再看看今天,不得不感慨一句,爱情真是一种玄而又妙的东西。
比如李媚歆,萧罡讨好了她一年她都是油盐不进的样子,在今天这样的一个风雪夜,面对一个醉醺醺的萧罡,昏黄的灯光下,不早不晚,就只是在这一刻,不是最好的时间,不是最好的氛围,可偏偏就是这样的最不恰当的时机——她莫名的心动了。
我又在帐外守了一晚的夜,大半夜的时候雪停了,第二天应当是个好天,因为将近晨曦的时候,最远处的天际线,一抹灿灿的金光悄悄地探了头,萧罡中间掀开帘子站在门外看了一眼,然后又走了进去。
毡帐不隔音,我听见他温声哄着李媚歆:“……要日出了,起来,我带你骑马去看日出好不好?”
“真的,没骗你,等下回来再睡?嗯?”
“乖,听话,不冷。”
“没事,不会骑没关系,等下你坐在我身前。”
“摔下去?怎么可能?别怕,我一定好好抱着你,我摔下去都不会让你摔倒的。”
我酸得牙都酥了,不得不又一次感慨爱情真是一种玄而又妙的东西,冷情犹如李媚歆都已经开始撒娇了。
里面窸窸窣窣一会,不多时,萧罡就半抱着李媚歆走了出来。她未束发,裹着大氅,萧罡先将她抱上马,然后翻身坐在她身后,将她牢牢地禁锢在怀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确保一丝寒风都不会灌进去才笑了笑。这样安全的姿势,萧罡带着她踏雪向着初光乍现的地方飞奔。
虽然很煞风景,但我不得不提一句,我是生魂,被禁锢在李媚歆周围方圆大概一里的位置,他们骑马狂奔的时候,我就像被他们放在天上的风筝一样,随风飘荡,还好没人看见,不然我可丢脸丢得不用活了,直接一头撞死一了百了算了。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等停下来的时候我已经要瘫了,萧罡搂着李媚歆,低声温柔地说:“看——”
一马平川的草原,覆着皑皑的一层白雪,不远处的天地交际线,一轮初日已经冉冉升起,颇有一种金乌海底初飞来,朱辉散射青霞开的壮丽美感。此刻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两人静静地相依相偎,李媚歆开口说:“我在大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
萧罡将下颚搭在她的发顶,语气缱绻:“以后我天天陪你看。”
李媚歆噗嗤一声笑出来,说:“我可不想每天起来这样早。”
寒风袭来,萧罡环在她腰间的手又紧了紧,谈起了他们从来没有谈过的话题:“不知道你恨不恨我趁你们内政大乱趁火打劫。媚歆,我是西夏的王。前年大旱,西夏寸草不生,如果那个时候我不趁火打劫,西夏将有上万的人活生生饿死。”
他叹息一声:“我是王,肩上有避无可避的担子,我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打劫大康,如果不这样,我又怎么能遇见你?可是不后悔是一回事,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恨不恨我?”
李媚歆已经不是初来的那个滴水不漏的靖宜长公主了,她犹豫了一下,才说:“恨过,但理解。”
两个人的立场不同,自然是从不同的角度看待问题,只是现在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都将不复存在了。萧罡拥着她:“那就好,我发誓,为了你,在我有生之年,绝不主动挑起和大康的战争。”
李媚歆向后靠在他的怀里,两人静悄悄地看着那轮初日一点一点升上来,萧罡不知想到哪里,又轻轻地说:“我不太会说情话,可是这种氛围不说点又有点不解风情,我给你取个名字吧,苏布德,誉为明珠,这样每次我喊你名字的时候,你都知道,你就是我埋在心上的明珠。”
李媚歆“嗯”了一声,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想西夏当年趁火打劫大概也是李媚歆的一桩心结,如今萧罡主动提起来又给了承诺,萧罡真的很懂打蛇打七寸,李媚歆不易心动,可是越是这样的女子,越是心动起来,大概就是将一颗真心毫无保留捧出来。
我暗叹一声,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萧罡千万不要辜负了这番情意才好。
6
同年十二月,萧罡在外征战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萧重德归来,在他归信要回的前三天,整个草原就已经肉眼可见的兴奋起来,萧罡接到信的时候神色不明,看着信的内容,像是开玩笑,和李媚歆说:“你还没见过这个弟弟,他离开两年了,我们大漠的规矩,将来若是我死了,你要嫁的就是他。”
李媚歆淡淡看他一眼,没说话。
整个西北地区其实一直内乱动荡不堪,大部落吞并小部落。西夏经过上百年的建设,政权已经稳固,所占地盘算得上肥沃富饶的了,鄂尔多斯南部地斤泽地区有大片肥美牧场,同时还盛产可当货币使用的上好青盐。但同样,肥美的地盘带来富饶的同时也会带来别人的窥伺,北部契丹,西部回鹘,萧罡坐镇政权,萧重德领兵征战。
只不过两人的关系并不好。
萧重德是两年前离开的,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萧罡大打出手。
等李媚歆闻讯赶过去的时候两人已经被下面的人分开了,萧重德和萧罡很不一样,他和大多数的西夏人一样,身材高挑,胡子大概很久没刮过,胡乱地蜷在下巴上,看起来脏兮兮的,掩在浓密胡子上方的湛蓝色的眼睛是毫不掩饰的愤怒,李媚歆去的时候,他正指着萧罡骂:“你这个畜生。”
萧罡面色冷淡,面无表情地擦过嘴角被打的渗出来的血迹,说:“两年,你在契丹人手里连丢银、夏、绥、宥四州八县,”说完指着李媚歆,似笑非笑,“忘了和你说,这是你的嫂嫂,大康长公主,缔结两国之和,你不怕被看笑话的话,继续在她面前闹啊。”
萧重德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握着拳硬生生地忍住了,然后一双眼在李媚歆身上转了一圈,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然后转身气势汹汹地走远了。
李媚歆望着他的背影,唇角一如既往的带着笑,眼睛却眯了眯。
晚上李媚歆帮萧罡处理伤口,她语气柔和:“多大的事,兄弟之间也值得闹成这样?”
萧罡将她的手拿下来,握在掌心中,说:“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母亲是个汉人?”
其实能看的出来,他的血统中一定有一半汉人的血统。
“当年老可汗将我母亲从边境掳过来,后来有了我,西夏讲究血统纯正,我做上可汗之位,很多人都是不服的。”
“当年的继承大统之典,老可汗设生死擂台,西夏崇尚武力,我那些兄弟们只要自己比试就行,点到为止。可我不行,明明一样都是他的儿子,我要先和二十个勇士擂台血战,赢了才有资格和我那些个兄弟们比试。”
他幽幽地笑起来,唇边的笑不明不灭:“那个擂台设立的是死契,老可汗——我的父亲对这二十个勇士说,生死不论,只要能打死我,就得五十两黄金,五十两,你看,我这条命也就值这个价。”
“不过可惜,没能如他所愿,我打死了那二十个勇士,硬生生地获得了可汗的入场券,他最后估计怎么都没想通,为什么最后坐上可汗之位的,会是我。”
这样一段悠悠的往事说来,倒是令人心疼,李媚歆停下来,将他抱在自己的怀里,轻柔地拍他的后背,喃喃说:“都过去了。”
那时她不知道,其实没有过去,年少时的经历会影响人的一生,这些经历会渗透到骨子里,有时候表面上看是痊愈了,其实并没有。
当晚萧重德就遭到了报应,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沐浴,只不过衣服脱了进到内间发现是一大桶凉水,守在外面的下人也不见了影子。
他唤了半天也没有人,更巧的是脱下来的衣服也不见踪影,又不好光着出去,只能就着冷水战战兢兢地洗了澡,就像是掐好时间一样,半个时辰,他洗得差不多时,有人给他送来干净的衣物。
他冻得瑟瑟发抖裹着衣服气势汹汹地就去找李媚歆,她悠悠地正喝着茶,看见萧重德还笑了笑,温和得不行:“定安王怎么来了?”
他憋红了脸,一大堆的话最后硬生生地忍了下去,然后问:“你真的知道你的枕边人是什么人吗?”
李媚歆又笑了,只不过语气有些凉:“定安王都说了,是我的枕边人,我的枕边人是什么人,倒真轮不上旁人来费口舌。”
我说了,李媚歆真是个护短的人,萧重德在她手下吃瘪,五大三粗的汉子,我一直怕他冲上去揍人,万幸他只是深深看了李媚歆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7
事情的所有变故要从应天三年说起,萧重德在契丹手里连丢四州八县。应天三年五月,萧罡亲自前往契丹谈判,中间所有的变故不得而知,最终呈现在眼前的结局就是契丹不守信用,将萧罡扣押在了契丹,扬言要见见萧重德这个手下败将。
草原上的汉子们最讲信用,契丹王这一招实属让人不齿,尤其是竟然扣押去谈判的君主,但无奈,这一代的契丹王是有名的宵小无赖,卑鄙无耻,倒不能用常人的道德标准去约束他。可是萧重德当时正旧疾复发,重病在床昏迷不醒,动一动手指都艰难,更不要提爬起来了。
所以后来契丹又改了口,说据说萧罡娶了大康的长公主,若是这位长公主来,那也是一样的。
所以是李媚歆带着人去的。
一万勇士驻扎在契丹和西夏的边境,契丹的大门大开,黑黢黢得像个吃人的兽。
契丹使者站在墙头笑,望着下方的李媚歆:“都说天祚王萧罡娶了大康的长公主,百闻不如一见,只不过我们这契丹的城,可是只对公主一人开。”他眯眼望着李媚歆身后的西夏勇士,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您身后的这些人,怕是要驻足了。”
萧罡在他们手上,生死不知,这位使者居高临下,阴阳怪气:“怎么?您怕了?”
李媚歆穿着月白刺金的裙裾,长长的裙摆逶迤在身后,广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漆黑的发随风飞舞,脸上的神色镇定冷淡,是她一贯的表情,而腰背挺得极直,是皇家的风范,她也笑了笑,说:“我不仅是西夏的可敦,也是大康的靖宜长公主,若是我在契丹出了事,西夏大康,只怕也是契丹王惹不起的吧。”
她就那样,一步一步地踏进了契丹的城门。
她奔赴自己的夫君,奔赴自己一生的梦魇。
我几乎是突然从心头涌上的慌乱,下意识地想要去拉她的袖摆,只不过月白的袖摆从我手中脱落,我不受控制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进去。
灯火通明的大殿上,我看见契丹王,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大概是相由心生,他长得獐头鼠目,肥头大耳油腻不堪,身边围着四个披着薄纱的美妾,看见李媚歆,腾地一下从座位上坐起,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片刻,然后就不怀好意地笑了。
李媚歆问:“我的夫君呢?”
契丹王没有为难她,她很顺利地就见到了萧罡,他闭眼躺在床榻上,契丹王在旁边笑:“哎呀,你们西夏王太不小心了,不知道吃什么,吃成这个样子,”他的手一点一点地攀附上她的肩,又笑,“但我呢,这里刚巧有解药,不过我不做赔本的买卖,要拿到这枚解药,可能就需要看公主怎么做了。”
李媚歆神色不变,漆黑的眸子专注地凝望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萧罡,问:“契丹王的话还有人信吗?”
他仰头哈哈大声笑出来:“毒死西夏王对我可没有什么好处,我暂时还不想引起大面积的反扑,我只想,利用这个得到一点点无足轻重的好处罢了。”
“嘉陵三年,我去大康朝贡,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但是公主,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你真美啊,高高在上,目下无尘,我跪在你的脚边,像一条狗,你连一丝目光都懒得递过来,”他眯眼赞叹一声,最后说:“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勉强,我不搞强取豪夺那一套,你让我开心了,靖宜公主,我就会让你开心。”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不过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西夏王可等不了那样久。”他拍拍她的肩,然后说,“想通了就去找我,一出门左转,我在那里等你。”
满屋的人瞬间退了个干干净净,李媚歆一步一步地走到萧罡的面前,最后弯腰趴在他的心口,听他微弱的心跳声,我看见她紧紧地攥紧他的前襟,一字一句小声地说:“萧罡,我等你醒来。”
她闭上眼,眼中的光弥漫成烧尽之后的灰。
她一直果断坚强,我没遇见过比她心性还要坚韧的人,就在当天晚上,她推开那扇门,左转进了契丹王的房。她一步一步走得慢但坚定,腰背依旧挺直,傲骨铮铮,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大康长公主。
房间里是契丹王满足的笑声:“不愧是靖宜公主,这么快就想通了。”剪影透过帷幕传出来,里面有窸窣的动静,我没听见李媚歆的声音,隔了一会儿,是契丹王的声音,“我说过了靖宜公主,我不搞强取豪夺那一套,你像个死人一样,你让我不快活,我就让萧罡不快活,你得主动一点。”
我封住自己的五感,站在屋外泣不成声。
萧罡是三天后醒过来的,醒来的时候李媚歆坐在他的床边,微笑着望着他,正在用毛巾搽拭他的脸,他恍恍惚惚好久才醒过来,回过神后就一把抓住她的手,问:“你怎么来了?”
她笑得很温柔:“我来接你回去。”
萧罡没有说话,视线从她的眉眼流转到她青紫斑驳的颈间,然后像是被冻住了,又一寸一寸地移到被他攥紧的手腕上。他将自己的手一点点移开,漏出的皮肤遍布青紫斑驳的红痕,隔了半晌,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泪水一点一点地沁出来,每一句像是从嗓子底压出来一样,带着血和恨:“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李媚歆弯腰抱住他,明明受了那样多伤害的是她,可她还要笑着去安慰别人,她轻轻地在他耳边嘘了一声,小声地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徐徐图之。”唇边的笑依旧温柔可亲,只不过眼神沉沉,一点光也没有了。
她是大康的长公主,可大康不会因为一个公主的耻辱就在国力没有修养过来时为她发兵讨公道。她是西夏的可敦,可西夏的国力大伤,不能因为她的耻辱再去流血牺牲。
她明明高高在上,可是又什么都没有。
8
西夏元气大伤,先是和大康拉锯,又连败契丹四州八县,不过还好,天祚王萧罡谈判归来,双方以贺兰山为界限,休养生息。
同年八月,往来的商队从北方传来一首歌谣,都是不堪入耳的一些词,据说是契丹王醉后和旁人调笑回忆西夏可敦的。这首歌谣传进西夏皇室的时候已经众人皆知,李媚歆无论走在哪里,西夏人都是侧目,往前时时绕着她喜欢她的人都离她几尺探究地望着她。
有一天她站在帐外,萧罡那位很喜欢她的最小的妹妹拉姆措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李媚歆笑着对她招手,说:“过来,我给你做了一套汉服,要不要试穿。”
小姑娘像一只小牛那样冲过来,狠狠地将她撞倒在地上,噼里啪啦地将手里的东西砸在她身上,眼神憎恶,大声地说:“你恶心死了。”说完旋风一样跑远了。
李媚歆怔怔地低头去看,身上都是她送给拉姆措的礼物,她坐在地上发愣,不远处走的都是人,可人人侧目,没有人上来扶她。
她努力地勾起唇角笑了笑,视线一抬,那抹没勾起来的笑意就凝固在唇角,萧罡站在她对面望着她——可四目相对,他没有过来。
从契丹回来之后,他就开始躲着她,两人一面都没有再见过,李媚歆就坐在那里看着他,看着他望了她片刻,然后一转身,进了他身后的毡帐。
大概是愧疚,所以没有办法直视她,她轻轻地想。
“诺——”旁边突然伸出来一只手,她顺着那只手的视线往上看,是萧重德。他大病初愈,剃了胡子,高大消瘦,脸部轮廓深刻,深蓝的眼睛带着同情,说:“起来。”
李媚歆看他一眼,没说话,自己站了起来,她转身要走,萧重德已经在她身后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不信我,但对于自己的枕边人,你了解几分?”
“要想知道的话,今晚子时,哈里宾忒河边,我等你。”
其实她的枕边人,她不该从别人的口中了解,可她还是去了。
为萧罡的这些反常。
萧重德似乎等了她很久,这个高大的汉子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对她说:“在你嫁过来之前,萧罡疯狂追求过我们草原上的扎西顿珠,她是我们草原的月亮,热烈得像一团火,”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她是我的未婚妻。”
“可是萧罡就疯狂地追求她,那时我少年心性,忙着赛马射猎摔跤,一点端倪都没有发现,他陪在扎西顿珠的身边,给她放烟火,追流萤,送珍珠,带她骑马看日出。老实话,我们兄弟都挺瞧不起萧罡的,不是因为他有一半汉人的血统,而是他太过奸诈。”
“他很快让扎西顿珠爱上他,”萧重德看着李媚歆,一字一句地说,“扎西顿珠的父亲是祖儒(大首领),后来就是可汗之位的生死擂台,那二十个勇士让人收买,让他赢了。然后扎西顿珠来找我,她是我的未婚妻,可她哀求我,让我在比试中输给萧罡。“
“我答应了。”
“后来等萧罡当上可汗,祖儒去世,一切都变了,他开始疏离扎西顿珠,有了新的目标和女人,扎西顿珠郁火攻心,在你进夏的前两个月病死了。”
李媚歆一直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然后抬眸冷冷地望着他,问:“我为什么要信你,再说可汗之位,有那么容易让人舍弃吗?”
高大的汉子靠在河边的树上,湛蓝的眼睛是不符的忧伤,说:“因为扎西顿珠答应我,如果我故意输了,她愿意嫁给我。”
“我在前线收到扎西顿珠的死讯,两个月后他迎娶你,我连输西夏四州八县,因为后方萧罡粮草供应不足,撑了这么久已经是强弩之末,而且我怀疑,这次契丹,根本就是萧罡和他们的一场交易……”
他没有说话,因为一道匕首的锋芒擦过他的脸颊钉入后面的树干上,李媚歆面无表情,一点点靠近他:“今晚的话我听了也就忘了,如果你再污蔑我的丈夫,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她拔了匕首就走,走了两步听见身后的萧重德的声音:“我会帮你报仇,我发誓,契丹之耻,我会帮你报回来。”
她没有回头。
9
她是颤抖着走回去的,看似依旧冷静自持,可是眼神涣散。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我知道萧重德的那一番话不是胡编乱造。
李媚歆来西夏和亲的时候,他在外征战,可是他说萧罡在追扎西顿珠时,给她放烟火,追流萤,送珍珠,带她骑马看日出,这一模一样熟悉的套路,只除了追流萤那一条,或许是因为大冬天的,没有流萤吧。
她走着走着,突然站在原地,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她怀孕了,三个月,自从契丹回来,她就没和萧罡见过几面,偶尔一瞥也是一瞬,她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的时候,听见他吩咐御医:“打掉。”
她在昏沉中挣扎着醒过来,也许是忍到了极致,也许是痛不欲生,也许是真的背负太多绝望,她难得露出那样脆弱的一面,她颤巍巍地朝萧罡伸出手,呢喃地痛呼:“我好痛,萧罡,我真的好痛。”
他眼底深处似乎也划过一抹痛楚,可他直直地站在那里,没有握住她朝他伸出来的手。
大概真相太过难堪,我想她对萧罡死心,是从小产的第三天那晚开始的。
她在深夜醒来,想喝杯水,但是唤了半天一个人都没有,所以扶着床塌一点一点地站起来,摸索到外间,在隐秘的大厅角落。萧罡将她从大康带来的陪嫁宫女困在双臂间,看不清神色,但是声音隐隐地传过来,似乎是含着无限的柔情,他说:“我不太会说情话,我给你取个名字吧,萨纳尔,誉为太阳,你就像是我的太阳,治愈我所有的伤口。”
这话太过耳熟,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萧罡带着她骑马去看日出,在金灿灿的光辉中,他对李媚歆说:“我不太会说情话,可是这种氛围不说点又有点不解风情,我给你取个名字吧,苏布德,誉为明珠,这样每次我喊你名字的时候,你都知道,你就是我埋在心上的明珠。”
我捂住唇,差点也吐出来。
可是李媚歆死死地抠着柱梁,脸上带着灰蒙蒙的笑意,十指深深地陷进木头中,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血丝顺着指缝一点点地流下来,啪嗒滴落在地上,她望了片刻,最后转身,一点一点地自己挪了进去。
她在床上躺了大半年,等她病好,已经又是一年春到,她似乎又回到了初来西夏的状态,唇边带着笑,只是不太爱出门,也不太说话,也不太和萧罡见面,她没质问,没撒泼,静静地在西夏做她隐形的西夏可敦。
萧重德偶尔来看她,给她带一些汉人的玩意儿,也是放下就走,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都没说。
再之后又两年,他随着萧罡一起北上,攻打契丹。
又两年,契丹陷落,契丹王被俘。当年三月,萧重德深夜风尘仆仆地站在她面前,一如初见,胡子大概很久没刮过,胡乱地蜷在下巴上,看起来脏兮兮的,掩在浓密胡子上方的湛蓝色的眼睛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他说:“我把契丹王偷偷生擒回来了,你要不要亲自刮了他?”
时隔这些年,我第一次看见李媚歆脸上除了笑浮起其他生动的颜色。
契丹王是萧重德瞒着萧罡偷偷绑回来的,他骗萧罡契丹王死于流箭,一路瞒天过海、跋山涉水,只为了李媚歆亲手报当年的耻辱。
谁也不知道,痛极了的契丹王会咬出已经很远很远的一件事。
他浑身鲜血淋漓地望着李媚歆笑:“哈哈哈哈哈哈,你要杀我,不如先去报复你的夫君,当年他和我私下勾搭,说用四州八县为代价让我杀死你们的祖儒,后来萧重德大败,他来谈判的时候让我把萧重德骗来,他的这位弟弟是西夏最纯正的血脉,西夏人人喜欢他,他想借我的手在契丹除掉萧重德。”
“只是……嘿嘿,只是我反悔了,我说我要见你,如果你不来的话,我就把他和我勾搭的那些事都说出去,我相信,你们西夏,是容不下一个和敌人暗通款曲叛国的王吧?”
“你真应该看看,他答应得有多爽快。”
那场景至今回忆起来还令人毛骨悚然,他这个提议刚说完,萧罡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就在他以为萧罡要上来揍他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萧罡突然就笑了,他说:“强迫多令人乏味,我倒是有一个计谋,可以让契丹王心满意足地享用,毕竟强迫和主动,尝起来是两种滋味不是吗?“
即使变态如契丹王,在他的笑容下也愣了愣。
契丹王获得了一个干净利落的死法。
萧重德一直跟在李媚歆身后,走了一段之后,李媚歆回头说:“你别跟着我了。”
高大的汉子目光担心,可是李媚歆脸色惨白地笑出来,她说:“我不会做傻事,只是去了结一点事。”
她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前走,我默默跟着她,陪着她跨过草原,跨过沼泽,翻了山,从日暮四沉到星光冉升,直到晨曦微露,走到当年萧罡带她看日出的地方。
她两脚鲜血淋淋,相同的初阳从同样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升起,金乌海底初飞来,朱辉散射青霞开,在这灿灿的初阳光下,她弯下腰捂着自己的心口,终于,泣不成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远嫁西夏她没哭过,担心萧罡在契丹生死不明的时候她没哭过,被契丹王羞辱的时候她没哭过,被西夏人嫌弃的时候她没哭过,站在契丹王面前知道那些肮脏不堪的往事时,她也没哭过。
她有一颗极其强大的心脏和坚韧的脾性,可是现在她站在她一生最初心动的地方,双手捂住脸,再也没有冷静镇定,她如同天底下最普通的姑娘一样,哭得肝肠寸断。
她一生唯一且最初的心动,是她一生最难堪的梦魇。
我站在她面前,接住从她指缝中滑落的泪滴,跨过五十三年的时光洪流,接住她压抑这么多年的绝望和悲痛。
她一步一步地走来,又一步一步地走回去,萧罡遥遥地站在毡帐前,微笑着,像个情深意重的情郎,合格的夫君。两人四目相对,都看不出情绪。
萧罡朝她伸出手,温柔地说:“苏布德,来,我来接你回家。你应该很开心,大康遣派使者来看你了。”
她站在寒风中,一点看不出哭泣的痕迹,甚至微微笑了起来,她将手搭上去,温柔地说:“好的,可汗。”这语气这样的温柔,就像昨天晚上,在临走前,李媚歆看着萧重德,温柔地柔声问他:“萧重德,你想不想给你的扎西顿珠报仇?想不想把你的可汗之位抢回来?”
“没关系,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徐徐图之。”
语气如出一辙,我知道,萧罡终将会付出他应有的代价。
10
萧罡死于一个好天,他身体在接下来的三年内一点一点地衰败下去,可是查不出原因,用药吊了三年,受尽了罪,回光返照的那一天只有李媚歆陪在他身边,在萧罡昏昏沉沉之际,看着李媚歆,说:“我听说……大康有殉葬的习俗,你愿意陪着我吗?”
李媚歆唇角微笑的弧度像是用刻度尺一分一分量出来一样恰到好处,如同初来西夏,她声音温柔:“可汗说笑了,您死了,我是要嫁给下一任可汗的。黄泉寂寞,辛苦可汗独自去走这条路了。”然后端起药盏喂到他的唇边,哄着,“喝了这碗药,您就解脱了。”
“这三年,我把慢性毒药下在所有您能接触的地方,茶水中,饭食中,温泉中,所有一切你能接触的地方,您看,效果多显著。”
萧罡死死地闭着牙,目光震惊地望着她,嗬嗬地挣扎,她不急,慢条斯理地将药放在一边,贴近了,一点点地说:“我是大康最尊贵的长公主,我血液流的是李家的血脉,我们李家自始祖起开疆辟土,我能原谅一个男人的见异思迁和凉薄,只当是自己眼神不好,看错了人。可是萧罡,你做错一件事,你可以负我,但你不该辱我。”
“我李媚歆,可负不可辱。”
萧罡在她怀里疯狂地挣扎,可这动静很快越来越小,直到消失。灯火通明的大殿,我看见李媚歆慢慢地俯身贴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当年,你跟我说,你们大漠的规矩,如果你死了,我就要嫁给你的兄弟。当时我想和你说,我们中原的规矩,如果你死了,我会给你殉葬,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可是萧罡,你怎么配呀?”
她贴在萧罡冰凉的尸体旁,眼睛微闭,一抹水光滑落,似乎在祭奠她这一生所有的爱恨来源。
总归是结束了。
11
我终于脱离,回到身体里时还有点恍惚,脚步落不到实处,案几上的一截熏香还没燃完,我却度过了李媚歆的一生。
李媚歆已经寿终正寝,神色平静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一样,一只小小的凰蜷缩在她的心口,我捧过来放进琉璃珠,凝目注视她良久,轻轻说一声:“走好。”
将凰格交给阁主之后我好好睡了一觉,一个人的一生转瞬即过,这和之前别人转述给我的感觉不太一样,我是在李媚歆的身边看尽她的一生,喜她所喜,悲她所悲,真是倦怠至极,沉沉入睡的时候,我梦到一个人。
大概是幼时的萧罡,站在一个柱子后面,前面是一个华贵的妇人,脚踩在一个瘦弱的汉人女子背上踏上马背,然后用马鞭狠狠抽着她的背,笑得肆意:“真是一个满意的脚踏子,也不知可汗看上她什么,要我说,这些汉人,就是比奴隶还要下等。”
小小的萧罡站在柱子后,死死地咬着自己唇,鲜血直流,画面又一转,是在一辆马车里,李媚歆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大概是从契丹刚回来的时候,萧罡守在她身边,抬手看着想去摸她的脸,只不过离她咫尺的时候又缩回来,他看了李媚歆很久很久,然后捂住双眼,有水光从指缝漏出,落在李媚歆的发鬓间……
我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可是大雾渐渐弥漫开来,一层又一层的渐渐叠加。我迷失在这茫茫的浓雾中,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弥漫四起的大雾渐渐散开,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周围的场景看不清晰。
一个身穿紫裙的姑娘半浮在空中,周围结着血印,身边金光大盛,她闭着眼,不知道望向谁,一字一句的如同泣血,她诅咒道:“李砻,我用我的血魂诅咒你,诅咒你们李家每世每代皆有人亡于天命阁,你想护着你们李家千秋万代,我就让你们十世乱世而亡……”
她猛地睁开眼,漆黑的眸子望过来,我在那瞬间惊醒。
那张脸——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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