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谷堆的孩子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愿意放弃一切回去，回到八十年代的尾巴，回到湖南某个乡下的茅草屋前，约那个终日守着谷堆的孩子去玩一次，告诉她世界上有许多值得你放弃谷堆的事去做。

1、

那个孩子心里一直有个念想，想走出那片禾场，可是谷堆太重要了。

那些谷子，是父亲母亲没日没夜地从水稻田里抱回家的，它们刚刚经过打稻机的一轮洗礼，从稻草上落下，还沾着湿湿漉漉的水气。这样的稻子，没人会收。好在南方盛夏的骄阳，就像烤爆米花的铁炉。只要把它们小心地铺开，直到晒满整片硕大的禾场，让每颗小小的谷子都有分享阳光的机会，不出一个星期，它们就可以被远方开来的拖拉机收走了。

她答应父亲，不让麻雀来啄，也答应母亲，在人影被太阳拉长的时间里，要匀三次谷堆。

她搬了一个小板凳，手拿一根竹竿，盯着整个世界。像军人守户边疆一样，守护她的宝藏。

2、

那时的光阴，多么漫长啊。

隔壁的红军哥哥领着他光溜溜的野泳小部队从禾场边经过，她目送过去；对面蓝兵伯伯家的窗口，传来小龙人呼唤妈妈的声音，她侧耳倾听。

汗水将她的头发濡湿在额前，背上的痱子像晒爆了的棉花一样轮流炸开，跟没完的知了一样令人烦躁。麻雀赶走一波又来了一群，当太阳终于从一个方向跑到了另一个方向时，她才开心起来，傍晚要来了。

她知道，父亲母亲会像惊喜一样出现在家门前的路口，那时候，他们俩的眼神里只有她。

而她们背后的那条路，那条路经过冬夜奶奶的家，穿过牛棚，再穿过无数稻田，最终与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汇合。那条公路爬过一座小山坡，就消失在丘陵地貌与蓝天交接的地方。

等家里的稻子收完，她想去公路消失的地方探个究竟，为什么路，突然就没有了呢？还有后山那个神奇的山岗，那是她偷过红薯的地方，那里能看得很远很远，可是很远很远远的地方有一座山挡住了她的视线，然而山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她太想知道了。

有一次父亲告诉她，被山挡住的地方是一片很大很大的湖泊，古时候它是洞庭湖的一部分，坐船一直往西，就能坐到外婆的家。

然而外婆的家她每年都去，并没有发现什么惊喜。她隐约觉得，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关于大山背后的神秘，在守着谷堆的漫长盛夏里，被一遍遍的在心底发酵了。

3、

只是啊，那片禾场在一整个盛夏都没有空闲过。晒完这一波，还有另一波刚刚割下的稻谷源源不断地被父亲的独轮车运过来。

它们同样要在禾场里完成脱粒，爸爸扬起竹摇板，重重地打在稻谷堆上，母亲则像挥鞭子一样把一小垛水稻反复扑甩在地，孩子用小脚使劲地在谷堆里跳，快点结束吧，快点结束吧！虽然新鲜稻谷的味道是如此令人沉醉，但也比不上那个向往的地方。

后来真的结束了，禾场里空空如也，孩子不知道该去干嘛，她百无聊赖地在空地上等待，等待父母给她下达下一个指令。有一天，母亲突然说，为什么不带妹妹出去玩，成天像个小媳妇一样守在家里有什么用？

孩子不知道什么是小媳妇，但她感到难过。她宁愿牺牲自由来换取的东西并没有得到。

她觉得可以出发去探险了，她非常激动地想。

然而她没有朋友，除了小妹妹。

后来，她出去过三次，第一次她带着小妹妹玩捉泥巴，回到家时浑身湿漉漉的--------她们掉到了河里大难不死；又一次在一个下雨天，她背着妹妹去找母亲，中途摔了三跤，两个人都成了泥人；还有一次她干脆自己一个人偷跑出去，带回来满身的苍耳。那段时间，用稻谷换回来的钱被母亲在牌桌上输光了，孩子的探险换来几次暴打。

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比得到父母的关爱更诱人呢？

没有。真的没有。

那无数好玩的伙伴与游戏，千千万万个冒险的理想，甚至那么多漂亮的裙子与美味的吸管糖，所有的东西她都不要了，她只要母亲一个赞许的眼神，一个温柔的表情。这些她只在每年的夏天，一个个守着谷堆的日子，在那条通往世界的路上，母亲从田里回来时，从她的眼神里捕捉到过。

从那以后，世界上最漫长的，是没有谷堆可守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