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一张薄纸,从文件袋抽出来的时候用了点力,边角折了。伸手抚平的时候看到手背上正在愈合的灼伤,是鲜红的。认定书上敲的骑缝章也是鲜红的。黑色方块字垒成墓碑,从眼底压到心上。
刚进门,小男孩就炮弹一样直扑过来,紧紧抱住我的大腿:爸爸爸爸。他仰着脸,白白净净的,三两岁的模样,长得真像你。这孩子,叫叔叔。你母亲连忙过来把孩子拉开。孩子被教坏了,见着穿军装的都叫爸爸,分不清。她边解释边往我们身后张望,视线落了空,才抱起小男孩进了里间。
我的兄弟赵一平,你就站在我的面前,嘴唇微张,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那天之后的很多声音我都听不清了,也有很多事情我记不得了。兄弟,对不住,你是我送回来的最后一个。
客厅里只留下两个人:你的父亲和妻子。你父亲客客气气地请我们坐下,脊背绷直,嘴角紧抿,脸上的纹路刻得很深。你的妻子泡了茶,坐在沙发一角。倒水时茶几上溅出来几点,她拿纸巾去擦,擦完也没放下,就在手指间缠来绕去,拧成一条。
你父亲把茶杯往我们面前推了推。可没人喝茶。
最先开口的是地方民政部门的同志:我先介绍一下,这是部队政治部的同志,这是赵毅平同志的战友。老前辈,上次见您时,我简单把情况跟您说了一下,希望您有心理准备。
你的妻子蓦然望向父亲,脸色惨白。你父亲的视线没有偏离丝毫,嘴唇几乎没动,字从齿缝里挤出来:说吧,我也当过兵。
我又听不见了。只看到他们的嘴唇张张合合。就算听不到我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场战争,结束得如此迅速,牺牲和流血都是真的。上过战场的生命换回来一张薄纸。死亡证明。表彰。抚恤。烈属待遇。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你们有什么要求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提,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政治工作部的话我已经在周琦林海路徐钧汪明他们家里听过一遍两遍三遍四遍。周琦的妈妈哭了。林海路的父母都不在了。汪明的父亲咬着牙什么都没说。徐钧的弟弟死死瞪着我,仿佛在问我:为什么活下来的那个不是他哥哥。
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我。
他们都看着我。不要看着我。可是你就站在我的面前,等着我说些什么。
说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我们是国防生,毕业就进部队了,从来没多想什么。咱们的爸妈只觉得军队是个体制化的地方,管得严,不过也是条路。进了部队认识了周琦林海路徐钧汪明,只有你是我在学校读书时就认识的兄弟。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在学校四年,早晚跑操点名体能训练,也考试也谈恋爱,也推过塔上过高地。毕业了,分到一起。我分手了但你还谈着。平常训练,参加演习。看国际新闻也看台海形势。二十三岁二十四岁二十五岁二十六岁。几年过去,你结婚了我还单着。你回家看妻子孩子的时候我按照家里的安排去相亲。但我们哪个都没想过战争会有发生的一天。
别再看我了。别问我那天都发生了什么。我想忘记那天发生了什么,可偏偏一切都记得。
总觉得战争离我们很远,可他们说从参军入伍的时候我们就该懂得这一天,就在准备着这一天。是吗。是这样吗。屏幕上闪烁着坐标和数字,几个小时的航程。为什么抽调我们这支部队像是训练科目里的战略分析题,来不及印证正确答案就落了地。我们没有见到敌人,两支部队打击的目标是信息地图的设施和更加精确的坐标。是敌方投射过来的导弹和被击中和建筑提醒我们这样的打击是真实的。是你们的血告知我们敌方也在流血。
我们都在流血。我没来得及看你们最后一眼。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在医院里。二十六天,只是二十六天,太短又太长的二十六天,战役结束了,战争结束了。城市在愈合,伤口在愈合。可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活着,没了魂魄。有多少次我想要撕开结痂的伤口,沿着硝烟和废墟爬回到那一天,爬回到你们身边。我想要闭着眼睛躺下,跟你们在一起,死在一起。
如果时间可以回转。如果我可以选。
你的父亲说,他为你骄傲。他说是他亲手把你送进了部队。他当了一辈子兵也没上过战场。你的妻子哭了。哭声惊动了你儿子。那个小男孩从里屋跑了出来,抱住了他的母亲。以后她就是他唯一的倚仗。我想他们会活下去的。
兄弟,有多少次我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真的。有多少个夜晚。可又有多少个白天我苟延残喘着活下去。把你们一一送回家,是我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们得走了。我得走了。
你父亲抓住了我。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孩子你得好好活着。连一平的那份一起活着。为了自己爹妈要活着。人怎么可能永远正确地活着。你们什么都没做错,你们付出生命换来的究竟是什么。为了想明白这个也要活着。
如果我可以选。
伤口会愈合,死去的人终会被遗忘。只有痛苦才能提醒人们那些生命曾经存在过。
如果我可以选。
人怎么可能无所背负地活着。人活着,必须有所背负。沉甸甸地压下去,步子才扎进土里。
他的神情告诉我他懂。我经历了什么。我正在经历着什么。我没说出的那些话。刻进骨头里的五个名字。被撕裂的和被放弃的。负疚和恨意。每个人必须独自承担痛苦,你父亲的神情告诉我,没有人可以分担痛苦,每个人都在挺着,硬挺着。至少活着的人站在一起,一起生生硬挺着。
我得活着。
我们准备走了。你父亲站起身的时候晃了晃,还是咬着牙稳住了身板。孩子,慢走。出门前再次被那枚炮弹击中。你儿子抱住我的腿,还是那句话:爸爸爸爸。我弯腰抱他的时候流了泪。爸爸,爸爸。
你都看到了吧。你就站在窗边,唇角微露出些笑意。
兄弟,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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