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年轻时,身形微胖,平顶头是标配。他很少买衣服,常年身穿灰色或者黑色的衣服,脚踏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布鞋。去田间劳动时,他会换上解放鞋,防水、耐磨。
在我儿子出生之前,愤怒与痛苦混合的面孔,几乎是父亲给我的全部印象。这副面孔带给我半生的伤害。
脸扭曲、面狰狞。愤怒与痛苦混合、堆积在一起。那一刻,混合物盛产,浓厚而有极强的穿透力,穿出脸部皮肤,向四周极速扩散,瞬间凝固了空气,静止了万物。
记忆中,这样的面孔时常出现。我和妹妹或者其它小伙伴在家里玩耍、游戏、打闹。“不要吵了!”房间里先传来父亲的吼叫。即刻,他快步走出,杀气腾腾,来到我们面前,劈头盖脸地大声训斥:“就不能安静一点吗?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学习吗?”“说过多少次了,就是不听。”“整天就知道瞎玩。”听着他的吼,看着他的脸,我瞬间石化。吼完,他就回房间了,留下我和我的恐惧、自责与无奈。这样的事情多次重复。我在家就安静了,经常安静地对着书本发呆、走神;在外面也默默无闻了,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乖孩子。
这样的面孔还出现在考试成绩出来以后。看着分数,父亲照例摆出那副愤怒与痛苦的面孔,失望地说道:“没有用,什么用都没有。以后指望你也没用……”。一股怒火从心里升起,直冲大脑。“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真想大声吼出来,可是他说的似乎有点道理,那股愤怒的火苗被活生生地浇灭了。不知不觉中,我的愤怒走不出身体了。
父亲愤怒与痛苦的面孔一直是一个噩梦般的存在,只要看见或者想起父亲生气时的表情,心里就会恐惧、自责,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这也成了我的挡箭牌。唯唯诺诺,不敢争取利益;交际偏少,不会与人交往等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为此,我总是在心里暗暗责怪父亲当年的压制与训斥。
养儿方知父母恩。2010年,我儿子出生。小家伙渐渐长大,为了儿子忙前忙后的时候;劳累了一天,儿子还缠住我的时候,我一下子明白了父亲的愤怒与痛苦,愤怒与痛苦背后是他对家人出尽体力、“吃”尽灰尘的付出与疼爱。
后背和后背上的二八大杠
阴雨天,父亲扛起凤凰牌二八大杠,母亲背着我跟在后面,在泥泞的土路上,朝石子路走去。父亲的身躯在那个硕大的二八大杠下面,显得瘦小单薄。沉重的车身压在父亲的肩膀和后背上,后背略微拱起来一点。他一手握住车下管,一手扶着车头,稳稳地走在泥泞的土路上。潮湿的泥巴不停地往脚上粘,越粘越多。每走几步,父亲就需要用力甩一下脚,甩掉粘在脚上的大块泥巴。每到阴雨天,我就安静的趴在母亲的后背上,看着父亲结实有力、略微拱起来的后背和后背上那辆庞大、沉重的二八大杠。
“黑人”驾到
上中学时,一天学校临时放假。我回到家,在门口,眺望远方的天空与田野。不一会儿,视野里出现一个人从村子西头走来。总觉得这个人有什么地方很熟悉,可是又说不出来哪里熟悉。距离遥远,看不清长相,心里开始琢磨这个人是谁。渐渐走近了,看清楚一些了,本以为会很容易辨认。可是,这个人帽子上、脸上、衣服上、鞋子上都裹着一层厚厚的黑灰。刚才是距离太远,看不清,现在是隔着黑灰完全看不见人,还是无法分辨认。到底是谁呢?越来越近了,而且看架势好像朝我们家走来。
“爸!”我突然反应过来。是父亲,我又惊又喜。
“小大子(方言:家里大孩子),你怎么回来啦?”父亲问。
“今天放假。怎么这么多黑灰?”我急忙问道。
“这几天修窑。”说着,父亲就去洗澡了。
父亲不到三十岁就开始在砖厂打工,下班后都是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回家的呀!今天怎么变成了“黑人”?母亲告诉我:每次修砖窑,清扫大烟囱的那些日子,父亲无法在厂里洗澡,只能带着一身黑灰回家。晚上,饭桌上多了一道红烧猪血,据说猪血可以清除人体内的粉尘。
如今,父亲已六十有五,发际线逐步后移,漏出了光亮的大脑门。父亲精神的平顶发型已无法标配,取而代之的是稀疏的白发。近些年,他几乎不买衣服,大都穿我不穿了的旧衣服。
有了两个孩子的我已经跨入不惑之年。我不再惧怕那副面孔,脑海里时常浮现父亲的后背和后背上的二八大杠,父亲在滚滚灰尘中忙着清扫高大烟囱的场景。我感受着父亲扛着二八大杠、甩开脚上泥巴的力量;感受着当年在母亲后背上的温暖;感受着父亲“吃”尽粉尘的艰辛与尽力。这些感受迟来了三十年。迟来的是我的感受,不是父亲不遗余力的付出与疼爱。父亲的付出与疼爱没有因为我感受不到而不存在,父亲的付出与疼爱更没有因为我感受不到而减弱,父亲的付出与疼爱一直存在着,像一座大山,稳稳地在那里。从他身上我学到了父爱的真谛:竭尽全力地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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