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季节，杭州城里，吹了一冬带着西伯利亚寒气的北风终于慢慢走远了，掺着杨柳和杏花气息的微风轻轻拂过行人的发端。浅草刚刚从长长的冬眠里微微弹出头来，即使有人打马路过，怕也是没不过马蹄吧。嫩的几乎能掐出水来的模样总叫人心生爱怜，即使是匆匆赶路的人遇到它们也会小心地抬起脚来，绕过去，生怕踩伤了它们。这时节里，到时燕子和黄莺勤劳些，一个是不辞辛劳的衔泥筑巢，一个则是迫不及待地立在树梢上放声歌唱，朗如珠玉，清脆悦耳。
大概是被这天然去雕饰的鸟鸣声吸引住了，一位身着藕荷色暗花旗袍的年轻姑娘突然停下了匆匆地步履，仰头寻声望向那黄莺儿立足的枝头，一阵眼神忙乱，待寻到后不禁抿唇微笑起来，仿佛是这清脆的鸟鸣声中有什么令人开心的魔法似的。
大约是看得入神、听得入神，她不曾留心身边的情形，百步之外，火车站的另一侧有一位身着军装制服、身姿英挺的年轻人正远远地望着她，柔和的目光徘徊在她身侧，久久不愿离去，看见她仰头望着树梢的样子，也不禁微笑起来。年轻军人凝神细思片刻，左手锤了一下右手掌心，正欲举步上前，可那沉醉黄莺儿歌声的人儿却身形微动，竟转身朝着火车站内走去，年轻军人顿时失了勇气，懊恼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帽子，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顿在原地，目送那娟秀的身影远去。
这里是1931年的杭州城，这是19岁的刘粹刚和17岁许希麟初初相遇时的情形。
1931年的仲春，距离刘粹刚的家乡——东北沦陷还有近5个月的时间，距离中国陷入艰苦的全面抗战还有6年的光阴。
杭城火车站的惊鸿一瞥和数次偶遇之后，许希麟便在刘粹刚的心里好好地住下来了。正在笕桥中央航校学习的他回到学校后一番忙乱后终于决定写下人生的第一封情书，将自己心里的话细细地说给那个姑娘听：
“ 希龄女士：
初遇城站，获睹芳姿，娟秀温雅，令人堪慕；且似与余曾相识者！初余之注意女士，而女士或未之觉也；车至笕桥，匆促而别，然未识谁家闺秀，如是风姿，意不复见，耿耿此心，望断双眸，而盈盈倩影，直据余之脑蒂，挥之不能去。
孰意重遇旧址，得近临芳，窥视车票，乃随冀临平，见女士入民众小学校，询之街童，始知底蕴，并托付转飞机照片一枚以表愚衷。
步行三点钟始至校后，复驾飞机至贵校天空盘旋二次，初未得见，复再见女士逐令学生回室，余意女士概恶余此等之举动也。
月余以来，不复得见女士之影迹，伫探为劳，积劳积思，望穿双眸，屡欲投函询及，辄念女士深秀闰门，礼义自防，盖恐有损于女士者，幸复得见于礼拜日，而一身傲骨早为女士倾倒尽矣，想女士谅已知之。
余自愧形秽，何敢有非分之想，但余非浮薄之徒、猎艳者流，而甘于十年甇独者，苦无当意耳，余不敢求女士之爱我，余当求女士之怜我可也；倘谛清交，将必供执鞭搴裳之役，惟恐见疑，今当为女士述诸余之身世。
余幼读旧都，毕业于潞河高中，十七年入东北大学理学院，专攻土木，一年后适黄埔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在东北招生，余因目睹日人在东北之暴形，毅然应考，决志入伍；旋又见一二八上海空军之失败，乃又转习航空，庶将来能尽此国民之义务也。
今特甘冒嫌疑，致函女士，女士阅毕之后，其见怜于我耶？抑或见耻于我耶？余则毫不顾及，惟耿耿此心，表尽苦肠。
余之爱慕女士，有非以言语所能形容者，惟得一挹芳仪虽终鳏足以自慰也，翘企厚望，敬待佳音，女士其能复我耶？其不能复我也耶？鸣呼！敬祝
玉体健康 刘粹刚敬书礼拜二晚（蕴和是我的别号）
回信处：笕桥中央航空学校（飞行科） ”
大概是喜欢到慌乱了吧，这位可爱的青年人竟然抬头就将心上人的名字写错了，将“希麟”错写成了“希龄”，不知道收到这样子书信的许姑娘会不会有点小小着恼，毕竟毕业自杭州高级中学师范训练班的她，尚不满18岁就成为了临平镇立小学的校长。书门毓秀，幼承廷训，偏偏又是当做男儿家养大的，温婉慧敏之余更有男儿家的志向豪气，对这个冒冒失失写来情信，甚至还写错名字的年轻人，大约也是好奇有之，心动却无吧。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尽管刘粹刚的情书载着厚厚地情意不断地填满着许家的信箱，但最终的命运与许姑娘之前收到的160多封别人的情书相似，束之高阁，任之蒙尘。
可惜这位执着的刘先生不同于之前那些情书的主人，长于东北的他亲眼见证过日本人、俄国人在国土上肆意妄为、狼子野心的嘴脸和行径，1930年夏天，民国政府中央军校第八期在沈阳招生，“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18岁的刘粹刚决心投笔从戎，投考军校。
所以，之后的时光里，不管许姑娘是何反应，刘粹刚的情书依然源源不断地飞向了她的身边，纸短情长，有诉有怨，有乐有苦，毫无保留地将一颗心滚滚地奉上。
大约是痴心等候到心累，慌不择言，刘先生竟然写出了“花朵其貌，蛇蝎其心”的毒蛇评价，
女士：我真不敢相信，你能这样的忍心，使一个孤独的飘泊者，常处在悲惨的环境中吗？女士，我不愿，我深深的不愿，你适中了「花朵其貌，蛇蝎其心」的这句话！啊！女士，我日夜是期待着你的仁心，能送给我一个回音。
又傻傻的说了一堆感叹号和问号的誓言：
唉！希麟！我的忠恳、我的挚诚，早已对你诉尽了！你何时能够允许我的要求呢？我现在实在再也不能等了，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在你的手掌中，到了现在你难道还不相信吗？假设我以后若是言行不能合一，那我真就罪该万死！
鸿雁载着情意上百次扣响了许家大门，终于也在许姑娘的心门上叩开了一道缝隙，。鸿雁有了回复，却不如刘粹刚意料中的热烈，这位多情的刘先生终于忍不住了，不但去信诉苦，
“希麟！你相信我吧，你尽量的相信我吧！你不是和我说“结文字交，本毋不可”但为什么我给了去了几次信，你连一字都未覆我？我病了你也未来信问候我呢？
我没有勇气，我辜负了你的心，你应该原谅我的，你那位朋友她是你的知交，我们的事情她都知道！我并不是怕她，不过未经过这种情感的我，见了她和你在一起，心理老是布满着一种惊慌和难为情状态，所以我不敢走进你的身边去和你讲话！
本来像我这样飘泊的人，不希望人家注意到我，也从未想到我去注意人家，不知怎的，一见到你，我心里就蕴藏有一种莫名的情感，现在回味到第一次遇见着你的情形，心里更有一种不同的感慨，如果要是真有上帝的话，这或者也许是上帝所造成的吧！希麟！我愿望着我的热泪，旧梦随着秋风落叶永在你每一个的记忆里！”
甚至还在大雨的车站前苦候佳人，
“昨日候守在苦雨的车站门前，静待你的临降，求恕于你，然而人力车所载到的客人，终无有你的影迹，我想你定是不来了；不意在（笕桥）我下车之际却见到了你，我急欲上前求恕，而你急的将身子转过了去！我知道你是不要我和你讲话。
后来，我决定跟了你来（临平），在机声挣扎的前进中，即站到你的身旁，几次欲试着要和你讲话，然而又怕更惹你的烦恼！……
车停的时候，你的面庞都红了，你急急的下了车，我恨不得追至你的面前，跪下来求你饶恕！然而你头也不回，飞也似的向前直走，我只呆呆的注视着你，转一个弯你的影迹不见了，我才怅惘悲痛的（顺着铁路走）回来……
荒凉黑夜，只闻狗声，身无棉衣，尤怕雨袭，踏着水泥铁路不知深浅的前进，在路上所感到的都是一些悲哀和寂寞，心的苦绪，不知滴了多少泪水！（记得6个月前，有一次也是这样的）
我要说的话，像长江大河般无穷无尽的冗长，你也看得麻烦！我这颤动的心弦，实不忍再写下去了，写多了又恐再惹你起你的烦恼，你能原谅我的苦哀么？我真不知怎样的弥补我这不赦的罪过！ 希麟！你叫我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你现在仍在生气吗？山河改色，秋深更凉，希望你时时注重身体才是！ 意乱心慌，笔不能文，女士其能谅我也耶？其不能谅我也耶？唉唉！敬待着你的福音，并祝教安！
在笕桥中央航校学习期间，时常都会有驾机训练的实操课程，飞行路线恰恰还会经过许家上空，每逢此时，刘粹刚的飞机高度总会低很多，轰隆隆的飞机轰鸣声回响在许家上空，就是为了看一眼心上人的家。听到飞机声，许家人都会出屋门看看天上，也会拿着许希麟打趣：“瞧瞧，是那个年轻人来了呢。”
几十番鸿雁往来，数次倾心交谈，许希麟的心里也慢慢住下了这个刘先生了，即为他的深情所感，更为他一腔护国护家志向所倾倒。相知愈深，情意愈深。许父知晓女儿的情意后，曾经不无担忧说道：“这个年轻人好是很好，只是身为空军，未免危险了些”，坐在父亲身侧的许希麟看着父亲担忧关怀的眼神，浅浅地叹了一口气：“父亲，有些事情开始时我便想好了，至今，也只有一句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此言一出，许家父亲神情一肃，想来女儿这是做好同生共死的准备了，情深至此，除了成全和祝福，大约父母也做不了什么了吧。
两心既已相知，刘粹刚的信件便一改悲苦画风，满心欢喜地絮絮叨叨每日里的生活，开心地向爱人炫耀自己飞行特技的表演。
“因为近来南昌的天气不好，所以我迟到前天（1月12日）才由南昌起飞，路经过安庆加了油，我又飞到了南京，晚上在“航空俱乐部”住了一宿。
昨天（1月13日）早上9点40分我才到了学校；到了学校之后，我连飞机场都没落，就先飞到临平去转了3圈，可惜你那时还没有下课，昨天晚上我就进了（杭州）城，可是没有遇见你！
南昌的瓷器很好，都是由景德镇来的！我从飞机上带来了许多，送给你不知喜欢不？
今天（1月14日）写信给你，要向你说一声“恭贺年喜”！
我想你和金小姐在临平一定是很快乐地过着新年，是不是？ 今天我本来想做一些特技飞行，庆祝你们的旧历元旦，可是因为那个飞机冒烟太厉害！所以未能达到我原来的愿望！我见你和金小姐俩站在你们学校的操场当中，我的飞机向下俯冲的时候，我看你们好像害怕的样子，是不是？哈！ 我明天（1月15日）往汉口去参加“湖北”、“平汉铁路第一号”及“平汉铁路第二号”飞机命名典礼（1月17日），大约19日就可以回来，完了！再谈！祝新年快乐！！！”
“雪花飞舞、满地皆白，每年中在江南是很难得的；昨天（1月17日）我们有爬山之举，至北高峰巅，在庙里我随便抽了一个签，上面是‘别去经时久，年来喜出尘。欲得音信事，云外送佳音！’
今天正在吃午饭的时候，勤务兵将你的信送来，我喜欢的不觉笑出声来，同桌吃饭的同学都问我‘看信为什么要笑？’结果弄得我回答不出他们。
……
相爱的时光是如此美好，读来字字喜乐，可惜生逢乱世，此身既已许国，便不能与卿长相厮守，每日穿梭在生死之间的刘粹刚心里惦记着爱人，更担心若有一日不测，许希麟该如何生活，不舍和牵挂透纸而出，浸满了这最后一封情信：
希麟：
前奉两函，想已收见矣；现不知您仍留南昌或是回了杭州，殊念！
近日情势非常紧张，中国民族求生存，势必抗战到底；我的工作非常忙迫，从早上四点钟到晚上八点钟都在飞机场里，身体虽稍受些痛苦，但是我们精神上却很愉快！
回忆我俩结婚二年有余，您爱我，事事原谅我，您能了解我的一切，我怠激之余，总觉对您惭愧多多；希麟，我是一刻也少不了您的，您鼓励我前进杀敌；现在我相信您也不像无理智者那样地想念我的。
我们 (部队) 将来行止或无一定，所以我等或者要到北方去。
我因为工作关系，恐怕不能常常写信给您，人生本如朝露，事事如梦一切都难预料的，设我不幸，那这就是最后的一封信给您！……。或者我也许可胜利凯旋归来。
我的麟！我最亲爱的麟！真的，假如我要是为国牺牲杀身成仁的话，那是尽了我的天职！因为我生在现代的中国，是不容我们偷生片刻的！
您时时刻刻要用您聪慧的脑子与理智，不要愚笨，不要因为我而牺生一切，您知道人家会笑您懦弱的，绝不会说您是殉情尽节的！
您应当创新的生命、改造环境，我只希望您在人生的旅途中永远记着，遇着了我这么一个人；我的麟，我是永远爱您的！
我们为公理而战争！我们为生存而奋斗！我们会胜利的，不会失败的；我的麟！您不要愁，不要为我担心，天有眼睛的，天是公平的，我也会保重我自己的。
我的麟，您静心地等着吧，等我们恢复失地、击退倭奴之后，那就是我们胜利荣归团聚时：我最亲爱的麟，您静心的等待着吧！
粹刚 八月二十日
曾经的承诺和誓言，最终还是消失在山西高平县魁星楼的火光里了。分别时是满腔豪情、意气勃发的青年军官，回来时只余裹在旗下的半幅残身，那个会低声诉说“与卿初相识，宛如故人归”缠绵情话、会坚定呐喊“我们为公理而战争！我们为生存而奋斗！”战斗豪言的人怎么就不说话了呢？
1990年，南京王家湾航空烈士公墓里，许希麟将她想了几十年的话都说给了丈夫听：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你说给我听的话我都记得，我想说你听的话，你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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