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顾秋颖打电话说王二狗丢了。电话里的顾秋颖骂骂咧咧,倒好像我把他弄丢了藏了起来。
我问他啥时候丢的,五十好几的大男人毕竟不是一条狗,怎么会说丢就丢呢。
电话那头几乎咆哮起来:天天丢。天天丢。天天丢!
“奶奶的。”
我不由骂出声来。我怀疑顾秋颖犯了精神病,要不就是这老女人更年期还没过去,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天天丢,天天丢还算丢么?
我不想再听她叨叨。
可就在我想挂断电话的那一刻,电话那头传来尖叫声:“你到底管不管?成天把他摁了酒缸里,你敢不管我就把那事告诉王小红!”
“管管管,我哪说不管……”我连忙一叠声答应。
02
王二狗、顾秋颖和我是联中老同学,王小红是王二狗的叔伯妹妹。
王二狗整天嘲笑我怕婆子,他说我家就是老虎圈,王小红典型母老虎,我不过是误入虎圈的癞皮狗,窝囊得连个响屁不敢放,一个屁硬生生地掐扭成十八瓣,生怕惹恼了老虎爪子。
按照亲戚关系我应该叫他一声哥。我从来不叫,叫出嘴的永远都是“坏头蛆”。喝多了酒的坏头蛆颠来倒去骂我“舅子哥也是哥”,没大没小亏了还狗屁老师。
顾秋颖骂我和王二狗都不是好东西。这顾秋颖年轻时算有五六分姿色,要不然坏头蛆这个花心大萝卜也栽不她手里。这女人嘴巴锋利像刀子,可就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有次在她家喝多了酒我嘲笑她天底下有的女人腰带松,她倒好,穿裤子从来都不兴扎腰带。坏头蛆没恼,端着酒杯子没事人似的坐一边傻哈哈地笑。顾秋颖“嘁”一声:“姑奶奶出门从不穿裤子。烂人,没一个好东西!”
说实话,我有点怯顾秋颖的嘴,就像在家里怯王小红老虎爪子。
03
人们都称王二狗诗人,县里的《文化报》曾用整版内容介绍过王二狗。
“上过《诗刊》的著名诗人。”王二狗撇嘴说整版就说了一句人话,其余全是放屁。
我骂他坏头蛆肯定祸祸了不少纯洁女青年。很多姑娘找他拜师学艺,他从来都是“一对一”。
顾秋颖骂王二狗的狗屁诗挣不了几个钱。
“钱算什么东西。这世界上有比钱更美好的东西。”王二狗激动得长脖子都发了红,大眼瞪得像驴蛋,吓得顾秋颖一时没了气势。
我怀疑王二狗心里比钱更美好的东西是女人,这女人肯定不是顾秋颖。依我对王二狗的了解,这简直是一定的。
当然我也不是好人,要不然也不会那么大把柄落到顾秋颖手里。
这还是要怪王二狗。
有段时间我和王二狗常常凑了一堆喝花酒,花酒喝花花了常常办点花花事儿。谁知道王二狗这破嘴竟然漏给了顾秋颖。
04
顾秋颖说王二狗最近丢了魂儿。
原先除了喝酒就闷在卧室里写什么狗屁诗,虽说这诗没给家里挣来多少钱还惹来了不少小妖精,但这个人毕竟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她虽然痛恨小妖精,却并不担心王二狗办啥出格子事。
“有贼心贼胆也得有那贼本事。就他那能耐,自己的粮食喂了半辈子他能吃几粒米……”
既然不怕出轨那还找个啥?我“哼”一声,忍不住给她上了几滴眼药水:“男人都是一个癖,嚼惯了馒头可能想嚼嚼煎饼卷子。”
顾秋颖斜眼瞥了我一眼:“满嘴里就没几颗牙,还嚼煎饼卷子。你倒给我说说王小红是馒头还是煎饼卷子?”
这女人真虎。一句话把战火烧到我头上,我赶紧转移话题,讨好地问她王二狗最近有啥子不正常。
天天不着家,被窝里出去被窝里进,可整个大白天他去了哪里?
退休了又不用上班,喝酒又少不了你这个烂人,可王小红说你最近桌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药。那他死了哪里?
女人就是麻烦。男人成天在家里窝着吧你嫌,男人出去喝酒吧你嫌,现在不窝不喝躲出去了你还嫌。
闺女嫁了,儿子娶了,家里进进出出能喘气的就两个人。这倒好,他又提溜上裤子就溜出去。喂条狗还给摇尾巴。难不成让我一天到晚对着电视机茶几子说话?
05
我拨通王二狗电话,吼他一天天死了哪里,老婆的通缉令眼看贴遍了全世界。
“在外面。”王二狗的声音蔫蔫的,像酒瓶里干巴巴的老山参,皱巴马的没点精气神儿。
“别他妈的在外面。到底在哪里?”
王二狗说我要真想找他别开车,骑上自行车二十分钟的事儿。
半小时后我在水闸大堤上见到了王二狗。
远远的就看到水闸旁边石头栏杆上弓成虾米腰的黑影子。
我突然就那么一震,又那么一酸,好像知道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满脑子晃荡成一滩屎。
这个水闸我太熟悉了。准确地说我、王二狗包括那个顾秋颖太熟悉。
当年我们上高中,没事就溜出学校门跑到大堤上,看水,看船,看天上的云。
就是在这个大堤上我遇到了初恋。
搭讪,接吻,搂抱,尝试十八岁男女想尝试的一切事儿,然后分离。
王二狗说当年他和顾秋颖相好就是在这个堤上。在堤下的小树林、玉米地、野草高过人腰漫过人头的地方……
小河堤东面就是大清河,过了大桥就河水就进了东平湖。
小河堤西面不远处,大约走五六分钟就是学校门,门前两棵老得歪了脖子的榕花树艳成夏日里的一片云。
06
我问王二狗天天就在这里。
嗯。天天。骑上自行车也就是多半小时的事儿。
我说他老婆骂他丢了魂儿。
他说自己就是丢了魂儿,怎么找也找不回来。人这一辈子真他娘的没意思。
我说你死吧,人死了才有魂儿,活着只有一堆肉,光这堆肉就折腾得人不轻,哪他娘的还有什么魂儿。
“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癞皮狗你还记得么,当年咱们兄弟趴在这栏杆上,你一句我一句背惠特曼的诗?”
我嘲笑他更记得顾秋颖借他的《草叶集》,记得就是在这个河堤上你这坏头蛆把人家顾秋颖粽子包子的剥得只剩馅儿。
王二狗摇头,又摇头,最后只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整个人趴在石头栏杆上,再也没有一句。
07
我问他到底找什么。
王二狗反问我:“你说我在找什么?”
我知道肯定不是顾秋颖,或者准确地说肯定不只是顾秋颖。
但我没法回答。
“你写了大半辈子诗,写得浑身酸气,虽然最终也写进了《诗刊》里,可你不能要求人家顾秋颖,不能要求做了女人的顾秋颖和你一样傻气,还和上高中那样一天到晚钻了诗里。”
王二狗不说话,瞪了我一阵,然后把头扭向另一边。
“写了大半辈子诗。你说得不错,可我现在多半年了,退休后没写过一首诗。甚至也不读别人的诗。普希金,裴多菲,惠特曼……早已经死……”
“还得加上个王二狗,坏头蛆。不写诗的坏头蛆也已经死去,所以你天天来找魂儿,是不是?”
08
最终我在顾秋颖那里交了差。
王二狗有时乖得就像宠物狗斜躺在沙发上,顾秋颖把臭脚丫子搭了他身上,撸狗一样揉搓着王二狗小山似的肚子。
我俩约定每个星期日,骑着自行车去水闸。
王小红曾经问过我几次。
我给他说和王二狗一起去钓鱼。
只不过我们也忐忑:三十多年过去,那鱼是不是老老实实呆在这片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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