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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冰崖的邻居和亲人

第二十九章 冰崖的邻居和亲人

作者: 抓哥儿 | 来源:发表于2019-11-22 20:02 被阅读0次

    绿洲敞开,四面八方的风都能吹进来。它们与沙漠炽热的空气相遇,在湖面和矮树丛间摩挲,窃窃私语。然后又把绿洲里的消息带出去,吹到遥远的边界。人迹罕至的北部冰川里全是模仿原始雪洞人的居穴,风吹到这里,变得凛冽剧烈。它们在雪灵族的居穴里吹起响亮的口哨,用厉爪划过人们的脸颊和脖子,冻得雪灵族的女人缩起脖子躲到毛领地下。但是雪灵族的男人不怕,他们赤身裸体站在雪台上格斗,就像原始雪洞人的角斗奴隶一样。不过今天这只是雪灵族人的一项传统运动,一场有益身心的锻炼。
    这些赤身裸露的人体上都纹满了古体的数字,形成重复的花纹。雪灵族过去是忘界里看守雪狱的部族,他们身上纹的数字代表雪狱的囚号,每个囚号由一个家族来负责。
    雪灵族的护法家族,身上都纹着壹号,他们总是看管最麻烦最棘手的重犯。但是雪台上看不见这个号码了,因为他们很早就被逐出了雪灵族。忘界坍塌之前,在大法师与圣母族的争斗中,整个雪灵族站在圣母族夜喜的一边,而雪灵族护法家族与大法师站在了一起,他们从此分道扬镳。
    雪灵族的族脉,身上都纹着古体的贰号。现在雪台上密密麻麻挤着很多二号。因为他们历代族长擅长生育,到现在族脉子孙众多,占到了整个族群人数的三分之一。这群人因为陈予玲的召唤备受煎熬,大半夜睡不着觉,在熊熊火光下,顶着黑眼圈斗殴排郁。他们左一拳右一拳互相殴打,把彼此打得鼻青脸肿,牙口冒血了,脑中的幻觉得到缓解,傻乎乎的哈哈哈大笑起来。
    雪台上一丝不挂的男人堆里还挤着唯一一个女人。她裸露了上半身,肩膀上纹着伍佰二十六的数字,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囚号。她周围围了十几个纹着贰字的男人。但他们都是她的沙包。她轮着挥一圈拳,他们就乐呵呵的笑一阵。她在这里殴打他们好几个小时了,手臂觉得酸胀。
    “瑶略云!来啊,拳头怎么就软了?”一个大汉在人群里喊。
    瑶略云揉了揉拳头,一个猛拳挥过去。那个大汉阿噗一口吐掉门牙,像块儿水泥板子直挺挺拍到了地上。瑶略云咯嘣咯嘣松了松自己的脖颈。她推开人群走到雪台边上,把自己的皮裘裹到身上。然后她抓了个火把,大步回到雪台中央,攀爬上高耸的冰柱。她再次燃起冰柱上的篝火。她的皮裘在寒风里飞舞,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被白雾雾的呼吸缭绕。
    “我的未婚夫,你们的族长罗林,他三天前就已经带人去沙漠了。而你们留下来的人,找到破解噩梦的办法了吗?你们只会在这里斗殴!如果可以,我就一拳接一拳把你们全都打死!可是那还不如把你们送到沙漠去。”
    这几天瑶略云每晚都点燃篝火。今天是最后一天,她为罗林争取战团。明天凌晨,不管还能够说服多少人,她都要带着他们前往沙漠去支援他。她的罗林是个年轻鲁莽的货色,带着十几个人的战团就草草出发了。
    “不不不,走出冰川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瑶略云一听就知道是豆眉老爷。这老头的眉毛上纹了古体的六字,这个六字就像长了三根毛的大豆芽贴在他脸上,所以大家就叫他豆眉老爷。他是个倔脾气的保守派。瑶略云最讨厌跟他说话。
    老头子半闭着眼睛站在雪台边缘,上下扭了扭肩膀,伸长脖子喊:“雪灵族只帮圣母族看守雪狱。圣母族没了,近千年!我们没有跟外面联系过。”他声音越喊越大:“外面那些假正经,讥笑我们是猴子变的,嫌我们不讲卫生,造谣我们残暴诡异,现在又要召唤我们去参加无畏的争斗,为什么要去?就让别人去砍下那女人的头颅,解除召唤!”
    “可是那个女人是冰崖族的后代。冰崖族曾与我们为邻,算是对我们最友善的一族。”有人发出质疑。
    瑶略云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提高嗓门说:“我不管那女人是谁。我只知道你们的族长已经出发了。他是为你们而去的!明晨五点荧镜冰湖南侧,我会集结战团出发。愿意去的雪灵族人,你们就回应我!”
    瑶略云的声音在雪面上回荡,有些雪灵族人发出赞同声,就像野猿在齐声唱和。但是瑶略云觉得响应者并不多。她有点失望。
    这时突然有洪亮的狼啸从背后的山尖上传来。那声音就像地下喷发出的岩浆,震得地动山摇。接着山里的狼都嗷嗷叫起来,尖锐的狼啸在山间齐响。
    瑶略云的眼睛咕溜溜转,立刻指着山尖说:“是狼主!连强大的狼主都在回应我。山里的狼群也在回应我!罗林的族人,你们不会让他失望。”
    又多了几个雪灵族人呜呜唱和几声。但是更多的人挖挖鼻孔,抠抠耳朵,观望观望,然后又推推搡搡的斗殴起来。瑶略云不知道他们是宁愿互相斗殴致死,还是宁愿被噩梦扰死,还是会追着罗林出去闯一次。瑶略云一夜没睡。她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冰原。她年纪不小了,跨年就过四十。她与二十出头的罗林忘年相恋。这个年轻的未婚夫轻率鲁莽,但那也正是强烈吸引着她的果敢冒险。她那颗不安分的心其实跟罗林如出一辙。
    凌晨五点的时候,荧镜湖南侧已经星星点点站了百来个人,对瑶略云来说,真是超出意料的好结果。瑶略云手中的几十只野狼在晨曦下躁动和唱,把清晨的冰川和原始森林嚎叫的阴森森。她拿了几块结实的鹿肉,绑在一匹野狼身上,嘴里念着:“去吧小狼,给你的狼主带回去,请它允许我们借用它的野狼,拉动我们的雪橇。”瑶略云一放手,那头野狼就疯了一样朝背后的山尖狂奔。瑶略云望着山尖,心里琢磨:“哼唷,狼主。迟早把你猎来当宠物!”
    瑶略云迅速点了点干粮和人数,把手中的野狼和雪橇分发下去。她跳上雪橇一吆喝,野狼就拉着他们在冰上奔驰。等到出了冰雪天地,他们再脱掉厚重的皮裘,换上轻便的马匹,往沙漠里赶。
    罗林已经抵达绿洲,他带的雪灵族战团十分打眼。当他们脱下多余的衣服,身披薄衫,皮肤上厚重的汗毛自由的竖起来,汗毛之外的地方又覆盖了满满的浓墨纹身。花体的数字线条交错,把他们白白的皮肤遮挡起来。有些人甚至把数字纹得满脸都是,样貌都看不清楚。陈予玲发现他们眼睛里充满血丝。她并没多想那是因为连夜赶路且冷热温差造成的充血,只觉得那一双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看的自己后背发麻。
    陈予玲站在绿洲边缘的沙丘上。她穿着那件绣满小金叶的喇叭花裙,把长长的拖尾铺在丘峰上,好把自己显得高大伟岸一下。但她的小心脏还是像兔子乱蹦。一天前仙止到来,她很开心。可是雪灵族不一样,他们是传说中难惹的猴子,陈予玲不想让自己变成香蕉。绿洲的外面来了很多人,都在观望。如果雪灵族应召,他们也会应召。如果雪灵族用斧子砍下了陈予玲的脑袋,他们就轻轻松松的回家。陈予玲紧张得额头紧绷,她感觉两边的太阳穴在拉扯跳动。
    其实罗林心里也很紧张,他第一次走出冰川接触外族,所有一切都是新的。他翻身下马,目光抠着陈予玲,朝沙丘顶端走过来。他手里提着一把硕大的铲刀,步子都不知道怎么迈才好。他心里嘀咕着,不要紧张,那是邻居家的妹子而已,脸上却摆着生硬的僵尸表情。
    陈予玲握紧双拳。如果这个杀气腾腾的猴子是来取自己脑袋的,那就让他尝尝厉害。陈予玲身边的巴育颜等人,也不由自主摸起武器。
    五米开外,罗林停住了脚步。直到这刻,他也还没想好,自己是来应召的,还是来取人首级的。他耳边回响起瑶略云的话:“如果你见到她的时候还没想好对策,那就问她三个问题。只要答错一个,你就立刻砍下她的头。”
    “我就是雪灵族族长罗林,是你在召唤!”罗林一开口,脚下的黄沙都在颤抖。他语气粗鲁,声音浑厚响亮,像只炸毛的大猩猩。仿佛一个巴掌拍下去,就能把眼前这只小猫咪压成肉饼。
    陈予玲吓得缩紧肋骨,她呆在那里没敢说话,但是表面上的神色没有异常。然后她发现罗林的眼神中有些恍惚不知所措。原来沉默就是最好的震慑。
    罗林站了半天没得到回应,只好甩甩手臂。青筋在他的肌肉和纹身间跳动。他单膝弯曲,身体微伏,把手里的铲刀轻轻放到地上。罗林心想,小妮子不要不识好歹。他在嘴角挤出一点笑容,清了清嗓子,夹起舌头来说话,显得轻声细语:“我在噩梦中看到了你的脸,冰崖族的普多公主。”
    “喔唔,很抱歉侵扰您的美梦。所以您应该能体会,我将多么感激您的帮助。”陈予玲听着自己事故圆滑的语调,感觉都不是自己在说话。
    “那就让我来问你些问题。”罗林直愣愣的扭了扭脖子,开始背诵瑶略云教给他的台词:“我现在,站在这里,是来杀你,或是来效忠你。如果我说是来杀你,你会如何?”
    陈予玲差点脱口而出,那就拿起手中刀剑一决高下呗,你姐不是怂逼。她硬把这话压了下去,心想那样讲,可就是傻逼了。得不到雪灵族的支持,一切都是白搭。召唤是无法解除的,直到他们砍掉自己的脑袋,不如痛快给大家一个清静,反正她是死不了的。于是她回答:“那我就把脑袋给你。”
    罗林立刻弯腰下去,重新拿起沙粒上的铲刀。他恶狠狠的翘起嘴唇,鼓起肌肉挥动手臂。叮咣一声,他把铲刀扔到陈予玲脚下:“我的武器是你的了!”陈予玲吓得夹起了屁股。第一个问题她答对了。瑶略云说,他们即将效忠的人必须理智有担当,无论是选择鲁莽拼杀,还是选择怯懦躲逃,都不可取。
    罗林又问:“效忠你,有什么好处?”
    雪灵族偏守一隅,从来不跟其他部族来往。谁知道他们到底在追求什么。不是琉璃族想要的复兴,不是流沙族想要的享乐,更不是天根湖要的飞扬跋扈。陈予玲唯一了解的是,雪灵族人有个比野兽还骇人的烂名声。
    “荣耀?”陈予玲底气不足,回答起来像个漏风的气筒:“不过,荣耀也不是我给的,也许,你们可以跟随我去争取。”
    罗林这次撇了撇嘴。他踩着黄沙朝陈予玲贴近,然后把自己结实的胸脯顶在陈予玲的脸前。陈予玲感觉他的胸毛都扫到自己鼻孔了,直想打喷嚏。结果罗林猛地抓住陈予玲的手腕,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
    罗林裂开嘴,漏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的荣耀之心,是你的了!”
    “嚯嚯……”陈予玲连连点头。她轻轻推开罗林的胸部,自己也往后退了一步:“罗林族长,您还有问题吧?”
    罗林的眼睛眯得像两条毛毛虫,但他的笑容还是很僵硬:“爱吃肉吗?”
    第三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无所谓。罗林记住瑶略云的嘱咐,一定要尽量轻松的询问陈予玲。如果这种关于吃的问题,她也要迟疑片刻才回答,那一定是个猜忌不诚实的人,她前面的两个回答恐怕都不是真心答案。
    “爱吃!”陈予玲嘻嘻嘻笑起来。
    罗林立刻扭过头,招了招手,让人从马背上取过来风干的鹿脖子。他抱起三根大脖子,嗖一下丢到陈予玲怀里:“健韧的白林鹿肉,献给你了姑娘。”
    陈予玲抱着大脖子跌跌撞撞往后退,差点被它们压倒。罗林开怀大笑起来。他的嘴笑成个大盆子,具有喜悦的感染力,把他手下的战团也逗得一起咯咯咯傻笑起来。
    “你若指剑我就举盾,你若鸣鼓我便挥戈,我们并肩共战直至胜利。”罗林代表雪灵族脉应召,结束了连日的噩梦,他们今晚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雪灵族应召的消息一传出,绿洲外面徘徊的人就排起了长队。仙止和肖云每天都坐在绿洲的树荫下,喝葡萄美酒赏来往应召的族群。
    “你看那些奇形怪状的部族,都叫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呀啊?狗墩儿族,鸡飞凤族,草瓶族,好听点的朋依族。这些人都是从哪儿搞到火劈木的呀?”仙止甩甩沉重的头,他快失去理智了,看见谁都想骂。解除噩梦的人越多,那些负能量就会转移累积到未应召者的身上。仙止现在不仅闭眼是噩梦,连睁眼的时候也是头痛欲裂。他喝两口茶就要捶打三下自己的后脑:“哎呀,疼死我了!来应召的杂种越来越多!”
    “你这是用雾化丝做的白泥脯吧?”肖云不理会仙止,伸出两根手指,从他带来的黑盒子里挖出一块儿吃的塞到自己嘴巴里。果香浓郁,入口即化,他把自己的手指舔的干干净净:“不错,一会儿让百吨儿欣赏欣赏。”
    “哎哟,不行了不行了,这些狗杂种,哥哥的头越来越疼了。”仙止嗷嗷叫起来,他狠狠踢了肖云一脚:“你就多吃几块儿吧啊,等哥哥疼死了,没人给你做小点心吃喽。”
    “那你赶紧应召去呗。”
    “我虽然是族脉,但哪有资格去代表琉璃族。”
    “是吗?”肖云把声音压低:“你舅舅干了那么忤逆不仁的事情,也不是你的责任。我只是不明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正义感了?”
    “正义感?你还真是高看我了。不关我的事,我有什么好内疚的?”仙止撇下嘴,又变成个青蛙脸。他锤头顿足的说:“我那个该死的舅舅呀!我想就带着母亲逍遥不好吗?琉璃现在已经这样了,谁还会去追杀她?可是舅舅非逼着我回琉璃去掌政。我这样仙气飘飘的人物,怎么会纠缠到这些恼人的俗事里啊?”仙止吹口气:“谁知道陈予玲又释放噩梦来骚扰。我背着他们偷偷跑到沙漠里来,但绝不能代表琉璃去应召。否则我那舅舅,非把族长的屎盆子扣我头上不可,你说我该怎么办?不代表琉璃,我拿什么去应召。”
    “嗯,你还是得应召,否则琉璃的族脉怎么办?仙贝怎么办?你自己也会被噩梦折磨死。可是你觉得族长的帽子是个屎盆子。”肖云绷圆眼睛,来回搓自己的鼻翼。“这样吧!”他一拍大腿儿:“也许你可以跟陈予玲讲讲,你不代表琉璃族归顺,却可以代表琉璃的最高法术吧?你无法给她琉璃全族的支持,但你可以把通心驭畜术传给她。”
    仙止眼珠子无精打采的晃了晃,忽然睁成明亮的宝石,像被雷电击中。他的反应都比平时慢了很多,好像神经反射滞后的蜥蜴。他反应过来,立刻连滚带爬的朝陈予玲的帐篷冲过去,扑腾起一圈圈的黄沙。然后他毫不客气的推开排队的人,大声喊:“我先来的!我先来的!”
    没多久,仙止神清气爽的从陈予玲帐篷里走了出来。他已经像只轻盈的小兔子,蹦跳着回到肖云的旁边坐下。
    “陈予玲答应了?”肖云问。
    “她知道我能拿出手的,就只有琉璃的最高法了。她说琉璃族没剩几个还能战斗的人,她本来就不指望得到琉璃的战团。也许通心驭畜术更有用。”
    “嗯,她没叫你去举锇锤吧?你应该感到荣幸了。”肖云饶有兴趣的望着碧湖边上。原本安静的碧湖畔挤满了人。同样是排起了长队。长队的尽头,白纱少年搭建起一个巨型的石台。灰蓝色的大锤子杵在石台上面,反射着刺眼的强光。石台旁边展起白色的纱旗。一颗刻满字的金色石头投入纱旗下的水盆子里。水盆被一片巨大的棕叶覆盖,棕叶上被扎了密密麻麻的小孔。石头上的小字反射阳光,通过小孔出入,再投射到飘展的白旗上。白旗上面晃荡着两排金色的文字:“一指举起锇锤者,才可共襄荣耀。普多宽恕你们的无能。”
    “这是什么意思?搞得这么热闹。”仙止歪着头问。
    “应召的人太多,你也看见歪瓜裂枣一大堆。来解除噩梦的人里,当然还有顺带来图谋权力和名誉的。”肖云挠了挠脑袋说:“很多人喜欢屎盆子呀。只要是来应召的人,陈予玲都答应给他们解除噩梦。但是她说她的战团里只要精英。于是她叫人把走神儿泉里的大锇锤捞了起来。用它来筛选战团。”
    肖云和仙止无所事事,继续在这个树荫下喝酒,观赏举锇锤又成了他们的一个消遣。沙漠里的酒,配上载满阳光味儿的干果,热烈晴朗。过了好几天,瑶略云的战团抵达了,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再来应召的人。锇锤就孤零零呆在石台上,只有那盏白纱旗偶尔乘乱风附身,稍稍挠它一下。不过明晃晃的天边有时会上演海市蜃楼,像天地巨幕的电影。仙止开心的说:“哈,我又找回了神仙的生活。难怪大师兄他们住这儿不走了。”
    肖云眯起眼睛,指着远处问:“神仙,你看那是我俩的幻影吗?”
    仙止顺着肖云的手指望过去,看见远处的沙丘上出现两个人影,他摇摇头。那是大师兄手下的白纱少年。他们沿着沙丘的锋线蜿蜒前行,身体往前微倾,步子有些吃力。他们身后拖着沉重的木板子。渐渐走近,就看清木板上面躺着一个人。肖云和仙止不动声色的注视着他们。其中一个少年伸手到背后扯了一把,从自己的白纱衣上扯下一片叮当的金叶子。他把金叶子塞到嘴巴里,嘶嘶的吹鸣起来,声音尖锐得像用金属片划过玻璃,激得肖云牙巴酸胀。
    巴育颜皱着眉头从陈予玲的帐子里冲出来。她跑过去查看,蹲下身,把木板上那个人翻来覆去拍了拍,然后她脑门上挂起乌云,慌慌张张钻回帐子里。
    “有趣事了!走过去看看。”肖云双脚盘腿儿,一夹膝盖就站了起来。
    木板上躺着的人已经失去了意识。他皮肤干瘪的像具干尸,眼圈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开裂,每分钟才吐纳一口呼吸。白纱少年撑起伞给他遮阳,时不时给他滴上几口甘泉。沙漠里这种缺水濒死的人很多,肖云心想。但仔细观察,肖云就发现他不是一个普通人。虽然极端虚弱的呼吸,让他吐纳间的法力难以察觉,但他的头发暴露了身份。他枯黄的发尖裹成十几个圆团,像两串紧实的葡萄挂在耳朵背后。两串葡萄被染上黄黑相间的彩条,是盈影族的头饰。只不过黄色的植物染料被太阳晒褪色,只剩一些短小的黄丝。
    陈予玲他们跟着巴育颜出了帐篷,朝这具干尸状的人走过来。肖云掏出小匕首,从那串葡萄发卷里割下一小团,塞到陈予玲手里:“是盈影族的人。”
    “盈影族的人?”巴育颜不解的摇摇头:“可是他昏迷前说自己是冰崖族脉。他说自己叫冰下,我听得很清楚,是冰崖族脉!他是过来应召的。”
    “冰崖族脉?”
    “冰崖族脉!”
    “可他为什么绑着盈影族的发式?”
    “冰崖族早就烟消云散。”
    “难以置信。”
    “陈予玲是仅存的冰崖族脉。”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惊呼起来。陈予玲把双手抱在胸前,用手指在自己胳膊上敲了敲,然后她捏紧自己的胳膊说:“请你们,想办法救他。”
    罗林推开人群,走过去把这濒死的男人扛起来。这个男人在罗林高大的肩膀上甩来甩去,就像是他熏干的猎物。罗林把他扛到帐篷里,放到床榻上。巴育颜找来游树果,劈开两半,里面红色的果汁像血液流出来,巴育颜说:“这是沙漠里最愿意代替人类体液的果汁了。”
    大师兄拿了根针叶草,一端放到游树果里,一端插到那人的脖子上。针叶草管状的筋脉迅速爬进他的动脉,游树果汁顺着针叶草咕噜噜想朝他血管里钻。但是他的血管干瘪的粘黏到一起。巴育颜只能用嘴一点点把果汁吹进去。她鼓起腮帮子使劲吹,薄薄的脸皮好像要被空气撑破了。结果刚吹进去的果汁就倒喷出来,喷她一脸,好像大饮了人血。巴育颜拍拍冰下的肌肉:“他一定很痛苦,他的肌肉僵硬,扭结在一起。血管被压迫的没有一点缝隙。”
    其他白衣少年尝试用清水给他开喉,灌他一些加盐的乳汁。他们掰他的下颌骨,捏起他的鼻子,倒腾了半天,最后还是摇摇头说:“他一定很痛苦,他的牙齿紧咬在一起,下颌骨都夹裂了。连他的鼻孔都吸到一起,没办法张开。”
    紧接着,百吨儿端了一盆井水进来。他胳肢窝下面夹了草药,乱七八糟各种形状。它们根茎上挂满沙土。百吨儿放下盆子,扯掉草药的叶子,留下根茎。然后他拿起石头砸烂根茎,把它们和沙土一起倒进水盆里,和成黏糊糊的药泥。百吨儿拍干净冰下的脚丫,把药泥涂满他的脚趾和后跟。他摇了摇脚趾头,不知道牵扯到哪根神经,猛的打了个激灵。“只能解暑。”百吨儿啧啧叹气:“你看他胃腹凹陷,眼周黑紫,并不是暑热缺水那么简单。他是最后一个应召者,所有的负能量都集中在他这里了。如果他不能起身应召,那他死定了。啧啧,火劈木的召唤,你传递的噩梦,真是厉害。”
    陈予玲直直坐在床榻边,用指甲在冰下的皮肤上划开,干得血印都没有。陈予玲期望他不要死。她心里的亲人,虽然只有外婆和远在城市的普通姐妹。但眼前这个人如果是冰崖族脉呢?他们身上至少流着最亲近的血。陈予玲拉起他的手,自言自语道:“你不是干渴而死,而是活生生被我害死的吗?”
    陈予玲把鼻子凑过去,几乎贴到了冰下的嘴巴。她使劲吸了吸鼻子,闻到他生命的气息已经像寒冬的冷空气,若有若无的弥散出来。冰下忽然“吼”一声龇开牙口。他暗红的嘴巴像把大钳子,牙齿之间拉出黏糊糊的长丝,腐烂的味道喷向陈予玲的口鼻。陈予玲吓得往后退,似乎他马上就会咬掉自己的鼻子。结果他猛的抬起手,把陈予玲的手腕狠狠掐住。他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力量,口唇颤抖。他无法发出声音,只用嘴巴做出两个字形来:“恶魔!”
    说完他手慢慢放下,又像干尸躺着一动不动。
    “姨母,你看见了吗?你们看见了吗?”陈予玲问。
    “他只是张了张嘴巴。”姨母说。
    “不,他说我是恶魔。”陈予玲惊恐的站起来:“我知道他一定是在说我,我要知道这个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来这里的都是应召的。”姨母拍拍陈予玲的肩膀,又抚摸着她的背说:“我们都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但我们也知道自己不是恶魔。”
    陈予玲摸了摸冰下干瘪的脸颊,硬的像块儿冻肉:“他马上就要死了吧?”
    “正在断气呢。”百吨儿回答。
    “仙止献给我通心驭畜术。”陈予玲狡黠的朝仙止眨了眨眼睛:“在人断气的片刻,意志游离薄弱。这人现在的意识,也许比狐狸和狗还好操控吧?”
    陈予玲把嘴凑到冰下耳边,用热气将“撒呼”两个字轻轻吹进他的耳朵,冰下听到咒语后,没有丝毫反抗,微微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珠就像两块没有内容的黑粗布。陈予玲伸出一只手,掰开他的眼睛,然后把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放进冰下的眼睛里,紧贴着他的瞳孔。当指尖的皮肤深入他的眼眸,陈予玲忽然感到小刀刮心的疼痛,是冰下死亡的疼痛。陈予玲“哎哟”叫了一声,然后她闭上眼睛,穿过痛感去寻找冰下的记忆。
    陈予玲张了张鼻翼,感觉到鼻腔里开始充满炭火煮酒的味道。她听见有人在问话:“我为什么要帮乐浩泽?为什么要去攻打琉璃?我对普多和永生大法不感兴趣。”那人长吹一口气:“呼,我预河鸣已经五十多了,只想要个儿子。”
    陈予玲眼皮前一片火红。她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眼睑上挂着长长的睫毛,挡了一半的视线。这明显不是她自己的眼睛,而是冰下的。透过毛茸茸的睫毛,她看见开敞的大铁屋子。屋子中央燃着热烈的火塘。火塘上架着十几壶清香弥漫的美酒,淡黄的酒液里旋转着成群的细泡。一个只有半人高的矮小男人站在火塘边上。他把短胖的小手伸到火塘上取暖。他跟冰下一样,耳朵后面挂了两串像葡萄样的黄条团发。
    陈予玲听见自己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听起来是两重嗓音,一重是自己温圆的女声,另一重是冰下清亮的男嗓。“可是族长,”他们像是在合唱:“必须让普多毁身。只有你知道我是冰崖族的族脉。我的先主从她的魔爪逃出,入赘到您的部族里。我们了解那个女人。她灭了冰崖全族。她从熊熊烈火中走出来,踏过积雪和冰石,用她肮脏的血唇,亲吻死者的额头,从那里吸走他们的生命。她就是这样灭掉冰崖全族的。除了她的走狗护法,她一个也没打算放过。”
    “这个故事已经很久远了,也只有我才相信。”预河鸣笑着搓了搓手。
    “但也可能再次发生。”冰下捏紧拳头:“过去,有大法师收拾她,大法师从来不让她活太久。他们狗咬狗,我们什么也不用担心。但是这次,大法师消失了五十年,这个普多重生已经三十好几了。她随时可能……”
    “随时可能什么?来血洗盈影族?我们还没有强大到让她惦记着吧?你别撺掇我去帮你报仇。”预河鸣打断冰下的话,然后他叹口气:“哎,如果忘神能赐我一个儿子就好了。”他撩起自己的衣服,摸摸后腰,显得很痛苦。他的后腰上有一块儿皮肤像鳄鱼皮,还有白色的骨头凸出来,就像被撑破了的驼峰。
    冰下狡猾的看着预河鸣:“你冒险喝兽骨酒,身体变异,断子绝孙。”
    “拜托别说了,那个该死的冰原酒贩子耍我。我只是想长高而已。”
    “我猜那个酒贩子并没有耍你,他怎么敢耍自己的顾客?传说中兽骨酒是可以助长骨骼和肌肉,只是他的酒里只泡了三种兽骨,没有五彩鸟骨。您得出去找找,躲在出舌谷里有什么用?”
    “我到哪里去找五彩鸟骨,神兽们都在忘界坍塌时死光了!”
    “有些古老的传说只有少部分人才知道,有些办法只有古望族人才知道。”
    “什么传说,什么办法?”
    “万里鸟的传说!很久以前,有个琉璃族脉的五彩神鸟被火山岩浆烧掉一只翅膀。它的主人砍下自己的手臂,给它接上。结果手臂骨肉生长,变成了一只五彩鸟翅。后来那只鸟飞越万里,带着他的主人到过忘界的尽头。”
    “人的骨肉能变成鸟?真是不靠谱。”
    “琉璃族脉通心驭鸟近万年,身体也渐渐与五彩神鸟相通,他们的骨头和肉,跟五彩神鸟的骨头和肉不分彼此。靠不靠谱吧,你至少可以试试。派人跟乐浩泽去攻打琉璃吧。”
    “顺便,”预河鸣锤了锤自己的后腰,又捞了捞自己的小鸡鸡:“借点琉璃族脉的骨头回来试试。借个小指头也行……”
    预河鸣的声音渐渐飘远。陈予玲眼前开始模糊。她感觉自己鼻子越来越堵,已经无法呼吸,脑子被搅成混沌。她赶紧抽出放在冰下眼珠上的手指。那一刻她的心脏像被人劈成两半。她睁开眼睛,眼皮还止不住的颤抖,像把机械小扇子,扇了半天才安稳下来。冰下死了,她脑袋里回响着他对预河鸣讲的故事。
    “是我灭了冰崖全族?”
    她瞟了眼冰下的尸体。这具干尸是个现成的试验品。于是她用门牙咬破自己的嘴唇,疼的“嘶嘶”叫。然后她探下身子轻轻在冰下的额间亲吻一下。干尸的额头忽然裂开了。拉成细丝的皮肉下露出黄白的头骨,他眉心的皮肉间嵌了个东西。陈予玲拿食指抠出来,灵壑豆!她心里忽然抵触得想吐,大声喊起来:“把这尸体拖出去,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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