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团黑云带着大把大把的雨压了下来,远处山上水汽弥漫,一座塔的塔尖被黑云吞没,几只小房子在烟里、雾里、树里若隐若现,整座山犹如仙境。倒映着青山、黑云、没有塔尖的塔的池水,被极速落下的雨点烫出无数个水晕,一圈又一圈,连同周遭景物的倒影,被装进自然的万花筒放映。突然间,云飘,雾移,树动,水皱,雨斜——风,过境了。
在这么一个昏黑的、沉闷的天气,一阵凉风吹过无疑是低落心情的最好慰藉。比起沁凉的雨,我更喜欢干爽的风。风不似缠缠绵绵的雨,没有矫揉造作之态:风过总是在一瞬之间,带走什么,不带走什么皆是随心,吹落几片叶子,他从不细数;对于落花的凄美,他从不回头欣赏也不暗自惋惜。风就像一位浪迹天涯的侠客,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以云为枕,无所羁绊,了无牵挂。
风总是能为这个世界增添别样的美感。这个世界若是没有了风就一定会少了诗意,没有风,落红永远只能碾作尘埃,没有蝴蝶般的舞姿,更没有香飘十里;没有风,湖面便只有平静,无波无澜,惊不起内心的涟漪;没有风,就没有云的变化万千;没有杨柳对离人的依依惜别;也没有风铃的清脆声响。风为这个世界装饰了灵动,使一花一叶、一草一木变得有灵,风赋予它们姿态,教会它们变幻,于是差异增多,物态复杂。风成就了万千。
曾经站在田垄上,感受从对面山坡上排山倒海般吹下来的风,那是王者之风。我弓着背,看见整片的金黄稻谷齐刷刷地俯首像是要为风铺就一条黄金大道,整排的树对着风弯腰作揖,沙石漫天,簸箕翻飞,大有遮天蔽日之势。那一刻的风有种君临天下的气势,狂风之降,万物为刍狗,自然中的一切都是他的子民。在风的世界里,似乎只有一个他需要遵守的准则——顺他则可得势一飞冲天,逆他则金石俱毁,龙凤低头。
在风的眼中这个对我们来说十分复杂的世界是如此的简单——孔。大大小小的孔不仅是他随意出入的贵宾通道,更是他弹奏的乐器,发号施令的工具。吹奏一曲萧恨是他最擅长的事,风流乱窜,上天入地,时而溜过风松,时而划过水际,时而涌进窗门,时而穿插稻田;指尖跳动,指法凌乱,抚摸,叩击,回转,萦绕,以万物为笛,化天地为谱。风吹的是天花乱坠,无章无法;是纵情千里,豪情万丈;是无依无靠,一往直前!
然而尽管风有侠客之骨、神来之笔、王者之姿、风流之雅,尽管他足够潇洒,他也有他自己的无奈。前进是他唯一的使命而流浪是他一生的宿命。作为风,他一刻也不能停止流动,不像水可以注入湖泊,人能够有床可睡,他无处可栖,一旦停止便意味着死亡。当所有月下游子低头拭泪之时,他也把他的泪洒在一幢幢月下寂影里,洒在他所有可恋而不可留的土地上。风化雨,雨作泪,泪成空,如此说来,风既是一个浪子,也是一位勇士,每一个浪子同时又都是一位勇士。
小时候问外婆风是从哪里来的,外婆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具体有多远我没有再问。这个一降临就给人很凉爽的感觉的东西在我心中种下一颗种子,留下一丝神秘。风里有远方的气息,东边的风湿润,西边的风干燥,南边的风温暖,北边的风寒冷;从美国吹来的风里可以听到流利的英语,从埃及吹来的风能听到古老仪式的吟唱,从澳大利亚大草原吹来的风里能闻到羊膻味,从西伯利亚吹来的风能闻到针叶林的木香。那经年不绝的风从南极洲起始,经过澳大利亚的草原,横渡太平洋,翻过喜马拉雅山,跳过青藏,掠过长江、黄河,拂过我的面庞,一路到达北极,在那里风被冻结成蓝色,融进天,沉入海,隐进极光,直到来年春天,冰雪融化,风再次起航。风域循环,四季轮回,一生一世,三生三世,永生永世,远方不灭,风流不息。
好几次逆风而行,迎面而来的风撞到脸上,我能够感受到他离去的迫切与必须前行的决心。转过身驻立,竟产生了一股乘风远去的冲动,顺着风去的方向看着,风没有背影,而我却想借他,目光成箭,一望千里。
夜晚常常站在阳台上凭着栏杆,对面山上的塔点满了灯,山下的水面上塔光成影,星光若河。我望着被一排路灯点缀的路,那条蜿蜿蜒蜒,通往未知远方的路,心生莫名之感。久立阳台上凝望,我没有在等谁,我在等一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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