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的《饮冰室诗话》最早连载于他在横滨办的《新民丛报》上,1959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汇次成编。尽管前言还带有时代痕迹,正文174则却忠实呈现半个世纪前中华大地上杰出诗人的面貌。
距今约两轮甲子之前,清廷经历过内忧外患和突然死亡的变法后,国家又遭遇庚子之乱,一时民生凋敝。这种氛围以及戊戌(1898年)变法之前的忧患情绪在这本诗话里频繁呈现,我们可以反复感受到诗人们这些赤诚的情绪:
有哀悯世风没落、长歌当哭的“欲挈颓流还孔墨,可怜此意在埃尘”(陈三立);
有渴望国家富强、文化昌盛的“文章巨蟹横行日,世界群龙见首时”(黄遵宪);
更有壮士死国、悲壮轩昂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谭嗣同),梁注“两昆仑”指康南海(康有为)和侠客大刀王五(王正谊),去者未忍蹈海,留者怀志不衰,两间伫立,尤感当时同胞救国图强的英雄气概。
这是一本清末名诗人的佳句合集。诗句处于当时清代“旧文化”的背景,近似于日本明治时代的汉诗,技法上保有典雅、传统的基调,而在气韵上迎来“诗家幸世”,激越感人的警句层出不穷,使人有满目琳琅之感。
梁任公是清末中国变革的风云人物和文化领袖,亲眼目睹了日本明治维新成功的深刻变革,他的见识、积学和抱负在当时都堪占头名。
他在序言里说“吾生爱朋友,又爱文学”,就是这本《诗话》的缘起。书中他的诗很少,却用他的“近世诗家三杰”(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黄遵宪、夏曾佑、蒋智由,和“清末四公子”谭嗣同、陈三立、吴保初、丁惠康,以及自己的老师康有为和同门弟子狄楚卿、梁朝杰等诗人的群像,重现了清末诗坛的盛况。
他甚至选诗也惜墨如金,但几句“吾甚爱之”、“酷爱之”、“绝爱之”就知道梁任公先生臧否有由,更是情性中人,全书才情满溢,又痛快淋漓。以下摘录几段,姑作分享。
一、夏曾佑(穗卿)的“细雨疏灯过秀州”(第84则)
丙申(1896年)之冬,夏穗卿从上海前往天津,住在著名古钱币收藏家方若(药雨)家中,和严复等人创办《国闻报》,宣传西方先进的思想成果,声援维新,这也是他后半生变革思想的源泉。
1、夏穗卿“洎(音寄,指到)己亥(1899年)秋始得归”,而方药雨也是志同道合的人,家里有“旧雨堂”。他离开时,戊戌变法已经失败,留诗二首多有愁云惨淡的意味,但意境绝美。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鸿飞本不为留计,平平仄仄仄平仄
竟见荒原万瓦稠。仄仄平平仄仄平
又举离殇辞旧雨,平仄平平平仄仄
为思身世怯登楼。仄平仄仄仄平平
青山白浪驰黄海,平平仄仄平平仄
细雨疏灯过秀州。仄仄平平仄仄平
从此归帆好云物,平仄平平仄平仄
分明点点入新愁。平平仄仄仄平平
意思是自己如同鸿雁,不作长留的打算,却看到荒原景象、人事凋零;又要离开此处,想到几年来的维新努力白白流逝,只怕登高伤怀。想见乘船历经骇浪,到(故乡附近)嘉兴一带应还是小船疏灯;从此归帆点点,都有无边细雨的愁容,身世故国,思虑无边。
格律上说,这首七律平起仄收,和刘禹锡那首“巴山楚水凄凉地”格律一样。第一句的“为”字这里是仄声,但这种“平平仄仄平平仄”句式允许“一三五不论”,拗句可以不救;第七句是出句自救,即第五六两个字平仄对调,用在“平平仄仄仄平平”的句式上。
云物”指云影,这里也有海天一色的意思,上下天光,合成新愁。
中间两联对仗工整,而且意境准确地烘托出全诗的基调;“细雨疏灯过秀州”雅致之极:雨中灯火闪耀,愁云万里,堪称精绝的好诗句,而且颇有元稹“嘉陵江底看星辰”的意气和灵动的层次感。
2、此外,严格地说律诗还要求几个句脚满足“递用”和“不上尾”,即“上去入”用全而且不连续出现。但仔细看了《饮冰室诗话》的律诗,不在此例的也不少。
如上文提到的诗人陈三立对联的全诗《赠黄公度(遵宪)》(《诗话》版本):
千年治乱余今日,四海苍茫到异人。
欲挈颓流还孔墨,可怜此意在埃尘。
劳劳歌哭昏连晓,历历肝肠久更新。
同倚斜阳看雁去,天廻地动一沾巾。
这首律诗的“更”应念去声,“看”应念平声;四个句脚分别是“日”、“墨”、“晓”和“去”,成为“入入上去”,不符合“不上尾”,但尽管如此,诗思又毫不滞涩。
如果要更完善,把“日”改成“世”(去声),或者把“墨”改成“孟”(去声)都行。
再比如我们熟悉的毛泽东七律《长征》,首句入韵,其余三个句脚分别是“浪”、“暖”和“雪”,即成“去上入”,就严格符合这一规律。
而这首夏穗卿的七律四个句脚是“计”、“雨”、“海”和“物”,成为“入上上入”。
“又举离觞辞旧雨”当中的“旧雨”指方若的“旧雨楼”,“雨”字不动的话可以把“青山白浪驰黄海”改成“青山白浪驰晚照”。只是“晚照”不是地名,但也指行船的客体,算保持对仗;但成为拗句,对句“过秀州”的“过”就应念平声来救。
“过”字当作“经过”的意思讲是平仄两读,比如韵脚是“过”的七律《送魏万之京》“云山况是客中过”(唐代李颀)。
这样,四个句脚成了“入上去入”,就没有问题了,改动的两句形成对句相救:
青山白浪驰晚照,平平仄仄平仄仄
细雨疏灯过秀州。仄仄平平平仄平
那会不会“辞旧雨”的“雨”念作去声?如果当下雨讲就没有格律问题(句脚成为“入去上入”)。据说方药雨的“旧雨楼”是为纪念某次天津发大水,淹了楼而改名的,楼名指“过去下雨”道理上也说得通。
但是这样理解就不对仗,对句名词的“楼”对不上出句动词的“雨”,这里的“旧雨”和“登楼”都成了宾语的词组。
当然,不满足“递用”这个规律的也有好诗,大可不必以辞害意。
3、这是一首不难懂的好诗,而当时的诗人喜好用典,文章流行用生僻字,而且好用异体字,读起来常常晦涩拗口。比如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就比较典型:
厥(指其)友告之曰:“大道藏于房,小技鸣于堂,高义伏于床,巧奰(奰,音必,指怒)显于乡。标枝(标枝指树梢,误为标技)高则陨风,累石危则坠墙。东海之鳖,不可入于井;龙伯之人,不可钓于塘。汝负畏垒之材,取桀杙(音节义,指栓鸡绳的木桩),取(木阎)栌(音檐卢,指檐与斗拱),安取汝?汝不自克以程于穷,固宜哉。且汝为人太多而为己太少,徇于外有而不反于内虚,其亦闇(音暗)于大道哉。”
意思是,(康夫子的)朋友告诉他:“真理(只能)深藏房中,小技则张杨于高堂;崇高的道义(只能)伏床而泣(典出《后汉书》,引申意指下狱),弄巧怒张则争显于乡里。树梢高则陨落于风,石头摞墙高者也易坠。
东海之鳖,(本来也)不能有坎井之蛙的快乐(典出《庄子》);龙伯国的巨人(一钓六鳌),则不能囿于池塘小钓(典出《列子》)。你身负圣贤之材(畏垒典出《庄子》,指老聃的弟子庚桑楚,在畏垒山居住三年带来大丰收,人称庚桑楚是圣贤),做栓鸡的木桩子和房檐、拱木((木阎)栌,檐拱短小典出《淮南子》),哪里用得上你?
你郁郁不得志,才华不能彰显,当然无怪乎哉。而且你舍己为人以致外强中干,也是不明白这世间的大道啊。”
(参考崔尔平《广艺舟双楫注》1981年版 上海书画出版社 )
夏穗卿这首诗原文的“帆”字写作“颿”,也同“䭵”,不查字典就看不懂。
前人的习惯有时代背景,要读他们的书这也是绕不过去的一个门槛。现在的文章还是以通顺、规范、让别人看明白为好,这也方便讨论,辨明真谛。
如果放在现在,显然语义明确、通俗会让气宇更加闪亮、明快,夺人眼目。好比董其昌说,“书法虽贵藏锋,然不得以模糊为藏锋”。
“模糊”无疑是笔病,而文章刻意的晦涩也常拒人于千里,应当避免。
二、梁任公的“无明有爱难名状”(第47则)
蒋智由(观云)是与梁启超有过交集的才子,书法也雅致清丽。他们两人的交往别有一种英雄相惜的味道。
1、《诗话》提及两人一直“未识面”。某年春,梁任公赠送他一张照片,并且“媵(音硬,指陪嫁、随赠)一绝句”:
是我相是众生相,
无明有爱难名状。
施波罗蜜证与君,
拈花笑指灵山上。
这是一首古体诗,每句都有佛教术语,但因为第二、四两句又是律句,加上“难名状”、“笑指灵山上”这样熟悉的文辞,并仄声结尾带来陌生感,加强了警句的震撼效果。
此诗也许是精熟于辞藻的任公先生自然流露,但内涵富有机巧,清澈而别致。特定的语境、词汇韵尾的读音,决定了这首诗已经很难改动一个字,我们可以品味梁氏洗练、赤诚的文风。
诗句的典故出自佛祖灵山拈花微笑的典故。据《五灯会元》(卷一)“七佛”载,佛祖在灵山法会上拈花示众,只有迦叶(音摄)尊者破颜微笑。佛祖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尊者。”意思是,我有正统、完整的智慧妙心,看破世相的微妙法门,没有文字、只是心授给大迦叶尊者。由此拈花微笑多指师徒间默契的灵光一瞬。
梁任公的诗是说,这张相片固然是我,也可以作众生观,人间牵挂执着从来是难以名状的样子;但我可以心证彼岸给你,我们拈花一笑岂不是灵山的心法。
2、蒋观云也报以一张相片,并媵了一首偈语:
分明有眼耳鼻舌,平平仄仄仄仄仄
一文不值何消说。平平仄仄平平仄
如我自看犹自厌,平仄仄平平仄仄
暂留蜕壳在人间。仄平仄仄仄平平
这同样是首古体诗,语句也借用了“眼耳鼻舌身意”这样的佛教概念,读起来真诚又有悦耳的韵律感,因为这首诗后三句都是律句。
只不过全诗第一句是拗句,第二句前后都失黏,但只要改第二句几个字,就可以成了一首七言律绝,这样仿佛更加协调。
第一句的拗句用第二句来救;第二句改为“不值一文”则孤平,用同样的办法复合拗救、押《删》韵。即改作:
不值一文成此般。仄仄仄平平仄平
这样既救拗句,也入了律,如同“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陆游)、“天堂成就地狱灭,日永落花飞絮中”(一休)。
这首诗第三句的“看”字在这个位置,本来也应该读平声,这个字平仄两读,意思相同。
诗意是说,我的相片五官分明,但也是众生相,一副皮囊罢了;对镜自看尤其生厌,蝉蜕一般的躯壳暂留世间。诗人可能取意曾国藩的“如我自镜犹可憎,非君谁复肯相偶”,表达恳切的诗意。
梁任公最后说,“观云太撝(音灰,指谦逊)谦生。”意思是他本意奔向我所指的波罗彼岸,但是发肤难得,自贬太过。
三、狄楚卿(平子)的“关山一任谁家物”(第7则)
狄平子是康有为的学生,中国报业和出版先驱,他也和梁启超唱和颇多。这本《诗话》收录了狄氏《平等阁笔记》里的一段传奇逸事,读来关外的刺骨寒风如在眼前,而逆旅奇遇令人感怀。
1、庚子(1900年)仲冬,正值多事之秋。狄平子从日本返国,便和朋友途经朝鲜,并游关外。时在冬至前后,寒风砭骨、雨雪载途,哀鸿遍野。狄平子作诗:
关山一任谁家物,平平仄仄平平仄
触眼吾民百感伤。仄仄平平仄仄平
雪漫长空风满地,仄仄平平平仄仄
汽车载梦过辽阳。平平仄仄仄平平
这是格律规范的一首律绝,语句朗朗上口,其中的悲悯读来过目难忘。触眼都是雪徒灾民,而饱览邻国二十余年维新成果的诗人,感慨吾国吾民经历的庚子事变,故土一片狼藉,难免悲从中来。
末句从咏叹转到近景,既用新词写实,又不失磅礴的意境。
2、有天傍晚,狄平子一行投宿旅馆,看见一个女子“姿容倩雅,装服淡素”,但心事重重,偕一老一仆,“匆匆更望北发”。正值兵荒马乱,这不禁令人讶异。
旅馆壁间有几首题诗,墨痕未干、字体娟秀,应该是刚出门这位女子留下的。狄平子抄录下来,这里欣赏其中两首:
本是明珠自爱身,仄仄平平仄仄平
金炉香拥翠裘轻。平平平仄仄平平
为谁抛却乡关道,平平仄仄平平仄
白雪苍茫无限程。仄仄平平平仄平
诗中“拥”字是上声,所以这里是合律的;末句“无”字的位置平仄均可,不是拗句。但首句的韵脚“身”归于《真》韵,和另两个韵脚的《庚》韵不同,也非邻韵,所以出律;不知这个韵脚是否符合清代北方民间艺人常用的《十三道辙》。
这首诗开篇点名身份,形象富贵而有修养;她感叹背井离乡,奔波在白雪莽原上还没有尽头,作为遭遇乱世的女人,此刻更有一腔悲愤。
另一首:
无计能醒我国民,仄仄平平仄仄平
丝丝情泪搵红巾。平平平仄仄平平
甘心异族欺凌惯,平平仄仄平平仄
可有男儿愤不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首句的“醒”字平仄两读,意思相同,在这里念平声;但是末句韵脚的“平”字在《庚》韵,不同于另两个的《真》韵,所以这首也出律了。
这可能是对韵部不很熟悉的缘故,但作者愤懑至此,即兴让意气运行,这也是可取的诗思。
“搵红巾”指眼泪消没在红巾里。尾联宕笔一问,警句发人深省。
狄平子不禁发问:“此何人也?”才情四溢的吟咏悲悯而激越,甚至有“栏杆拍遍”般的男儿志气,家国如此,她不知道如何能激发国人知耻后勇。
诗人问旅店主人,也茫然不知怎么回答。这就算是个构造的故事,也足以令人“怆往悲来”,哀清末时代之多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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