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华山派

1

在我们华山派，有三件事是干不得的。

一是不能说有旁人比大师兄帅，谁说谁就会被大师兄打得三天下不了床。

二是不能说有旁人比小师妹好看，谁说谁就会被大师兄打得三天下不了床。

三是不能提剑宗。谁说谁就别想出师了。

其一其二偶有为之，倒不打紧。第三件事若是犯了，那就是要命的大事。

大师兄就犯事了，所以他头发掉光了也没出师。

2

说起出师这个事，华山派上下人人都能跟你叨咕几句。

南峰，当年武林泰斗论资排辈划过道场的华山主峰，前几年上了朝廷的邸报，还不止一次。

事情不大也不小。每年华山弟子总有那么几个，因为自己出师无望，几年修习除了一顶秃瓢什么都没捞到，想不开就爬到南峰纵身一跃了。

华山山头千千万，偏偏大家都喜欢跳这个，不知是不是山神的感召。

华山弟子也是爹生娘养的呀，爹娘就这一个娃还没了，以后养老都是问题——何况养老又不能靠朝廷——免不了来华山哭闹一番。

爹妈和华山派掰扯不清一条人命值几个钱，吵着吵着就吵上了街头小报。那些小报最是喜好煽风点火搬弄是非，不出几日吵吵到朝廷的邸报上，华山的名声就臭了。

当今武林不同往日了，家家户户习武念书，盼望儿女考进个好门派，待到出师之后在江湖上混个响亮名号，进能光宗耀祖，退能混口饭吃。

名声不好的门派，生源自然受影响，排名自然下降。排名一下降，朝廷的补贴就少了。朝廷的补贴一少，掌门和长老们的腰包就……噫，不能跟你们说的太细，我还等着出师呢。

反正后来，华山派就学会了一手公关本领，一边跟弟子爹妈扯皮，一边买通小报压消息，一边严禁弟子私下讨论。

“敢讨论？不让你出师哦！”

3

出师这个事，说难也不难。

华山的规定，想要出师，就得会写武功秘籍。写了不算，还得被秘籍印书馆刊印发行。

这才能彰显你对武学事业的贡献。

单写武功秘籍当然不行，你得创新。比方前人写了《九阴真经》，你就得在他基础上有突破。要么你把它颠倒过来练，要么你加上“欲练此功，引刀自宫”，总之你得跟旁人不一样，否则印书馆不会给你刊印的。

至于按你的功法练，是疯了还是废了，不归你操心。反正秘籍册被卖到天价，除了我们这些需要继续编排新秘籍的门派弟子，也不会有哪个傻子去看，更别提照着练了。

这事不止我们华山派这么干，江湖上数得上数不上的门派，或多或少都会做一些。编排出来的功法大多数做不得真，大家一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江湖上写武功秘籍的人越来越多，练武的人越来越少，真心想练武的在浩如烟海的武功秘籍里翻找一份靠谱的更是难如登天。

大师兄在后山关禁闭期间，曾经叼着草根惆怅地吐槽过。他说这世上有资格写武功秘籍的人其实不多，真正的泰山北斗个个功成名就，何苦熬着夜秃着头憋着气搞这些有的没的的玩意。

而那些江湖上的小虾米、正儿八经需要这些武功秘籍出师的人，年纪又太轻，有些连跟人过招都不曾，哪来的经历经验写武功秘籍啊？

他说到这里端着酒碗慢吞吞地叹了口气：气宗一向如此，远不及剑宗来的洒脱畅快。

我借着月光望向他酡红的面颊，假装没听到这句话。我说，师兄，你醉了。

4 

我们华山派这种名门正派，早年是和朝廷来往甚频的。大明王朝自洪武皇帝开辟、永乐皇帝中兴，跌跌撞撞、风雨飘摇地，也走了百十来年。起初朝廷根基不稳、北战高丽南征交趾，天天跟人打架，我们华山派又专精打架的功法，所以颇得朝廷重视，一度与历经数朝的少林武当齐名，遥遥领先于其他几岳。

那时候华山派内部也没那么水火不容，剑宗气宗抓住耗子就是好宗，内功也好招式也好，能用就行。

后来江山甫定，朝廷歇了，天下安了，华山派就不知该干什么了。

其实不止华山派，各个门派可能都有点无聊，开始比武论剑，开始论资排辈，开始广招弟子。

少林武当当执牛耳，峨眉崆峒紧随，五岳各有特色也不落后，大家热热闹闹，天天举行武林大会，今天评个盟主，明天评个盟主，有的有朝廷颁发的金册，有的是几个门派合起伙来用铜的仿制，反正五花八门、各式各样，挺热闹的。

华山派当时享誉武林，南峰又景色秀美，当年也是比武的热门场地。华山最风光的时候，有几个长老是朝廷认证的金册长老，比那些手执铜册的赝品，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习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练武的最终目的，要么是留在门派当长老，要么是进卫所报国。长老也好，卫所编制的军人也好，在朝廷有籍可查、有名可享、有钱可花，鲜衣怒马、风光得很。

反正大明也不打仗了，大家坐在房间里喝喝茶水嗑嗑瓜子、任手下的小弟子编排点武学秘籍骗骗朝廷的补贴，一日一日，过得也算舒心。

至于那些混得不好的，在镖局武馆氪命谋生，风餐露宿、衣不蔽体，不知何时饿死街头的不肖弟子，都是茶余饭后为人耻笑的谈资了。

剑宗居多，所以剑宗不行，旁门左道罢了。传功长老说，以后莫要走剑宗的路子，也休要再提剑宗。

渐渐地，“剑宗”两个字就成了华山派的忌讳。

后山禁地四下无人，大师兄说话也无所忌惮一点。

大师兄说学武不当执着于道，更该落足于技。你与旁人论剑，拼的是速度、是力道、是迎敌的技巧，而不是双双坐下来论论功法，促膝谈心。气宗剑宗各有偏重，你日后出师，若是行走江湖，就不能执着于气宗功法，多少还是要有一技之长傍身啊。

我说大师兄你醉了。大师兄红着脸说我没醉。

我盯着大师兄的光头，摸着自己荒芜的头顶。我说，你都误会我能出师了，还说没醉？

大师兄盯着我看了一会，点了点头。他说你说得对，我醉了。

5

大师兄师从华山掌门，是气宗的嫡传弟子，前途无量。哪怕被掌门责罚，被关禁地思过，也不影响他的地位。

如果小师弟没有进华山派的话。

小师弟出身不太好，不似我们这般是三山五岳的名门弟子。他出身江湖镖局，算是草莽之家，还被屠了满门，后来掌门怜惜，带上山来，收为关门弟子。这倒是不打紧。

打紧的是，小师弟没两天，就把小师妹拐跑了。

小师妹是掌门的独生女儿，华山团宠，自小和大师兄玩在一起。大家都觉得只待大师兄出师，掌门就会收他做乘龙快婿。掌门当然不会让女儿嫁给一个秃子的，所以大师兄早早出师、振兴华山，指日可待。

谁都想不到，大师兄关禁闭期间，小师妹跟小师弟学会了福建山歌。

谁都想不到，大师兄关禁闭期间，竟还和剑宗余党勾搭到了一起。

谁都想不到……算了。

平心而论，小师弟是个能人，能忍常人不能忍。小师妹被掌门夫妇、大师兄骄纵惯了，在门派里颐指气使的，门派弟子个个避之不及。只有小师弟跟在她身边，“师姐”长“师姐”短，哄得小师妹甚是开心。小师妹开心了，掌门就开心了。掌门开心了，小师弟就开心了。

二师兄说：行吧，行。我也觉得行。

六师兄说，不行！

六师兄说不行当然没用。

结果就是大师兄一天比一天秃得厉害了。

6 

华山派沉迷掌门一家的流言八卦，沉迷剑宗气宗之争，弟子们攒在练功房门口吃瓜聊天，讨论南峰昨天又有谁跳了，或者感慨一下自己又秃了——进不了少林，还和少林弟子一样无发可脱，也是好笑。

门派上下其实是禁止讨论这些的，尤其是现在江湖小报常常闻风而动，稍有不慎消息就满城皆知。

不过这事也得两说。哪家门派若是在朝廷中有人有路有钱，就算他家从长老到弟子个个群魔乱舞，邸报小报也听不到半点风声。就不说少林武当了，隔壁嵩山的几个长老，左手牵着朝廷卫所右手揽着江湖帮派，自家弟子个个送进名不见经传的小帮小派打临工，连编排功法的时间都没有，也不见谁发声指责的。

华山还好。华山的长老没这么凶残。

其实华山的弟子也没啥能耐，大家都垂头丧气、认真不认真地学着武，也没那么关心江湖上最近刮什么风。

出师是当务之急，是头等大事。

7

我吧。

我倒觉得师兄弟们戾气太重了，大师兄是行为放浪，六师兄是嘴上过硬，二师兄平日里不声不响、其实心里也有不少算盘。

我和他们交流，总觉得哪里不对头。

或许是他们都是掌门弟子，起点高出旁人太多，心高气傲，所以想法多一些。

我整日埋头在练功房，两耳不闻窗外事，倒是无甚感触。

南峰风光很好，夕阳西下时景色犹美，我实在想不出从这里纵身而跃的师兄弟是什么心态。

掌门和各位长老人也很好，武学登峰造极、出世平易近人，对弟子都是和蔼可亲的。

在华山派的日子也挺好，吃得饱、穿得暖，有功练，虽说朝廷的饭饷偶尔会被克扣一点，但也不碍事。

大家叫喊着出不了师，其实也个个走出门派去往江湖了；大家叫喊着要秃头，其实个个头顶乌黑浓密；大家叫喊着气宗要完蛋，其实气宗发展得也挺好。

我觉得他们就是吃不到葡萄，还有点杞人忧天。

8

反正我日子挺好。

只有我的发际线，越来越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