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那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
雪下了一个月，停了。
见到太阳的那天，我遇到了我的女友，现在的爱人。
我和她一见如故。很快就确立了恋爱关系。
有一次，我问她，如果有下辈子，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她抬头看我，缓缓地说了一句：上辈子我就说过，我们还会再见。
一
我的高中是在离家很远的镇里上的，镇很偏，学校很弱，不入流，交钱就能上学，跟县里的高中没法比。每年的毕业生里，考上重点的很少，一个巴掌能数过来，大多数学生也就考上个专科，有的还得再复读一年。
我在文科班，2004年，高三那年，我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叫芦雪的女生。她是高三学期一开学，从其他镇上的学校调过来的。调过来后，插到我们班，在学校住校。
芦雪模样一般，成绩平平，不怎么跟别人来往，穿着我们学校丑得出奇的校服，站在人堆里并不显眼，一开始，我们都是彼此再平常不过的同学关系。
可时间久了，我却对芦雪莫名有好感，她越是低调不合群，越是普普通通，越让我感觉很有吸引力。我总能在一大群人里第一眼就看到她。有时和她走个碰面，她冲我笑一下，我能瞬间脸红到耳根，心里的小鹿何止乱撞，似乎人生的所有美好，都集中在那一刻的眼前。
我感觉芦雪对我没什么感觉。毕竟我也是摸样一般，成绩平平，家境很差，一年四季穿着校服，这样的男生会在女生的眼中自动过滤掉，虽然在一个班里朝夕相处，但是很少交流。有过几次想表白，怕学校发现弄得满城风雨，怕家长知道后失望，怕同学笑话，更怕被拒绝。在爱情面前，人总是进化得十分谨慎，又退化得万分卑微。
高考前一个月，填志愿。那时的政策是先报志愿，再考试。我心里琢磨，如果以后想追到芦雪，就得跟她报考一个学校，这样才有胜算。按照当时模拟考的成绩，我们两个人水平不相上下，正常发挥，也就考个三本。学校为了不影响学生的情绪，对每个人报考的志愿都是严格保密的，侧面打听了好几次，都没有得到芦雪想报考哪个学校的消息。
我心里挺急的，跑去跟卖包子的成哥诉苦。成哥是和我谈得来的朋友，在学校门口开早餐店，卖包子豆浆。包子薄皮大馅，好吃又极便宜。高中那几年，去那里吃了不少包子，成哥虽然年纪比我大很多岁，但聊得来。更主要的是，他会看面相，也会看天象。
一次，他告诉我说，每个人生辰八字，都对应自己的文曲星，在学习的时候，要坐在自己文曲星对应的位置，就能提升学习成绩。有一段时间我照他说的做了，隐隐感觉成绩确实有提升，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有神助，不过提升的很有限。
跟成哥一说芦雪的事，他就说噢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个，是不是就那个个子不高，胖胖的，总梳两个刷子的女生？我说是，你觉得怎么样？成哥点头说，跟你挺配。我说那是啊，我眼光还能错？成哥说，我看难成。我说，为啥？成哥说，感觉那个女生怪怪的。
不过，既然我跟成哥吐露了心思，他就绝对会帮我。成哥说，我教你个办法。
我以为他有什么好的人生经验要给我说，结果，他说你可以去咱们镇西边的清塔寺拜拜，那里求事很灵，有求必应。
清塔寺我知道，在镇子边上，是个占地不大的小寺院，只有一个和尚住寺，寺内有塔叫清塔，很破，明朝的，有三四百年了，寺院给镇里提过几次，想修，但镇里没有资金，所以一年前，摇摇晃晃的清塔倒了。清塔共有七层，从第二层往上都倒了。倒了后，寺里又向镇上申请修缮资金，镇上说得向县里申请文物保护资金。申请快一年了，资金还没有下来。
不过成哥说，倒了没关系，倒了也很灵。
马上要高考了，课程很紧，模拟的卷子一套接着一套，学校看得很严，住校学生严禁外出。我犹豫了两天，还是决定却寺里拜拜，临时抱佛脚。那天，刚上晚自习，带班上自习的老师溜号了，我就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爬墙到了校外，奔清塔寺去了。
到了寺里，太阳刚下山，天还没黑透。寺门开着，我悄悄地走了进去，寺里一个香客都没有，冷冷清清的，那个老和尚正在侧面的厢房里睡觉，我没有惊扰他，按照成哥跟我说的，到倒塌的清塔前拜了几拜，把自己悉心准备的祈祷词默念了一遍，求神仙保佑，让我和芦雪都能考上大学，考到一个学校去。
在清塔前面拜完，又到寺院唯一的大殿前去拜，大殿供奉的是佛祖释迦摩尼。殿门口摆着蒲团和捐款箱。我没有钱捐，便跪在蒲团上诚心地念叨了一番，然后磕头。
然而，就在我磕完第三个头一抬头时，吓得浑身一抖。只见一个黑色身影向大殿后面走去，我第一个想法是寺里还有别的香客，可又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那时虽然天色暗了，黑影只看到了轮廓，但我可以十分肯定，那身影是芦雪的。
我心里一阵狐疑，赶紧从蒲团上爬了起来，向大殿后面追去。大殿后面是一道门，出了门就是一小块菜地，老和尚用来种菜的，不远处就是寺院的院墙，整个寺院尽收眼底，哪里有什么人。
难道是祈祷发挥作用，佛祖显灵了？大概是心有所想，有幻觉了吧，揉了揉眼睛，见确实没人，心想赶紧回学校要紧，便一溜烟似的跑回学校了。
二
进了班里，带班的老师还没回来。同学们都在安安静静地上自习，芦雪也在她的位置上，低着头在看书，我的进出，没有引起任何同学的关注，包括她。
许愿显灵了，第二天，跟我比较要好，跟芦雪也还能说上话的女生偷偷告诉我，芦雪透露了，计划报山东的一所二本学校。这对我来说，虽然很意外，但却是个绝好的消息。意外在于，同学们由于整体成绩差，报考的学校大部分都是本地的，出市的都很少，更别说出省了。好消息在于，我可以和她报一所学校了。当然，芦雪报的这所学校，录取成绩会比我们现在的成绩水平高一些，看来，芦雪信心挺足，这也让我有些压力。
我就把这事给成哥说了。成哥也很高兴，说希望我们俩都能考上。不过，成哥祝福完，却加了一句话，说，还是感觉那个小姑娘怪怪的，身上带着一股奇怪的气质。我问他，你不是会看相吗？成哥说，是倒是，不过这小姑娘的面相，啧。
成哥啧了一下，没往下说。
沉浸在兴奋中的我，没太理会成哥的说法。人生有目标和没有目标，状态绝对不一样。反正那个时候觉得，芦雪哪里都好，全身散发着光芒，而我自己，也跟打了鸡血一样，每天更加刻苦的学习，恨不得每天都不睡觉。当然，只要一有空，就会幻想和芦雪的种种美好未来，幻想我们在大学的校园里牵手，恋爱，幻想我们共同参加工作，拼搏奋斗，成家立业，子孙满堂，历经人生的酸甜苦辣，最后白头偕老。
日子飞快，转眼间到了五月底。每天还是各种喊口号，各种做卷子。那段时间学校为了给高三学生补身体，下了血本，每天加餐，低年级学生半年都见不到的鸡鸭鱼肉，在我们这里可劲吃。为此，我去成哥那里也少了，多数都是在学校食堂吃。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临近毕业，同学们都很珍惜当下的情谊，都喜欢在繁重的学习任务之外，联络联络感情，互相送送毕业照，写写留言册。
这是我跟芦雪接触的好机会。跟其他同学一样，我准备了一本留言册，找每个同学给我留言。同学们都很热情，认认真真地写对我的祝福语，有的关系很好的同学，还深深沉沉地写了一大页纸，诉离别苦，叙同窗情。看了，确实心里很热乎，很感动——尽管很多年后，有很多同学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
然而，当时最让我亢奋的，不是那些同学的真情，而是芦雪的“告白”。当我反复分析她的留言时，我确定这就是很含蓄的爱的表达。那天，她在我的留言本的最后一页，工工整整地写了六个字，只有六个字，却成了我这一生都难以忘掉的一句话。她写道：我们还会再见。
我们还会再见。这不就是告白么？这不就是一种暗示么？是的，绝对是。我拿着她写的这几个字，像拿着洋洋万言的情书一样，足足看了一个晚上。
跟成哥说了这个事，成哥皱了皱眉头，说，这话没什么特殊意思吧，他写的意思难道不是说，以后每年你们同学聚会吗？
他泼的冷水并没有让我懊恼，我笑着对成哥说，还真得感谢你呢，没准真是清塔寺求来的姻缘呢，哈哈哈我看清塔寺，应该叫情塔寺。
成哥见我说到清塔寺，才想起来告诉我说，前几天，清塔寺的塔开始重修了。
我说哦，有钱了？
成哥说是啊，等了这么长时间，县里终于给镇里批钱了，好几百年的塔，不修可惜了。小溪，你以后要是当官了，可得干点好事听见没。
他给我看面相，说我能当官。我没接他那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反倒问，那塔什么时候能修好呢？
成哥说，不知道，可能很快。县里来了文物专家，正挖呢，听说塔底下有文物，没准能挖出佛祖舍利或者什么宝贝来，那清塔寺可就出名了。
到了6月初，每个人的知识水平也基本上定型了，学校为了让我们减轻压力，以最好的心态迎接高考，逐渐有意放松了对学生们的要求，让学生们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回家回家。
我离家远，没有别的地方去，便每天到成哥的店里坐一会，每次去，他都会给我讲起了这几天的各种新闻。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成哥就是个广播站。他跟我说你们学校那个男生和那个女生好上了，说你们学校的哪个副校长家里是干啥啥啥的很有背景，说镇上哪家店做生意是黑店，哪个店的老板娘不正经。
然后，他说到清塔寺。他说，你猜，清塔寺地下挖出了什么？
还没等我猜，他又接着说，嗨，啥宝贝都没挖到，原来塔底下是一个衣冠冢。
原来是坟。不过，我很纳闷，什么人做了多大的恶事，居然用塔来镇压。
成哥说，镇压倒不见得，也可能是用塔修炼，一层塔就是一个轮回。专家把塔移开，发现塔下面是空的，被一尺厚的大石板盖着。掀开石板，居然是一口棺材。根据建塔时间算，应该是明末的。以为棺材内是寺里曾经圆寂的和尚，结果打开棺材一看，是一身漂亮的衣服。
专家据此推断，这可能是一个有钱人家的人，意外死亡了，没有找到遗体，所以葬了衣冠冢，至于这塔，可能是先有墓，后建塔，有了塔，最后才有了寺。
专家的解释，既牵强却好似有道理，不过，毕竟是个300多年的墓了，也有一定的价值，所以镇上就把墓留了下来，在原址上重新把塔建起来。
三
高考前的最后两天，学校放假了。我决定放假前，对芦雪表白。自从有了她的留言之后，我专门分析了几次她看我时的眼神，的确和以前有了很大不同，我觉得她对我是有好感的，表白的成功率很高。
那天下午，阳光很暖，把每个人都照的懒洋洋的。同学们三三两两在学校的操场上，树荫下，散步，聊天，话别。
我在教学楼一侧的找到了芦雪，她一个人，坐在路边的长凳上，发呆。
我走过去，紧张到眩晕，但又感觉很神圣，好像要完成一场战斗一样。走到芦雪身边，我不自然地搭讪，等到她抬头看我时，我像背课文一样，把背了很多天的表白词念了出来。
我告诉她我特别特别喜欢她，毫无理由地想跟她在一起，也和她报了同一所大学。我告诉她我想对她好，前路很长，我想牵着她的手走下去，就不会那么孤独。我告诉她我会一直伴着你，不管是天涯海角，平生定如影相随。
我记得我说了很久，很久，但其实就那么几句话。
等我说完，不知道为什么，芦雪一句话都没有说，突然就哭了，她捂着嘴很伤心地，呜呜地哭。哭得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等着她哭完。
有一刻钟，芦雪哭完了，但仍在抽泣，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鼓着红眼睛看着我，她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一直看着，眼神中充满了幽怨，期望，还有悲伤。她像是要把我每一根头发都要记清楚。然后，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了。
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结果。当然，我更没有想到，这一眼望尽，便是结局。
两天后，2004年的6月7日，我参加了高考，我和芦雪没有分到一个学校的考场，所以考试期间，没有见到面。
考完试，我就找芦雪，想知道她的成绩怎么样，没想到，她居然人间蒸发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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