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座由战争垃圾和牺牲者尸骨堆起的无名山,以及与之相连的城中森林也不会穷尽汉斯。在我和汉斯的相互搜寻和相互闪避间,汉斯成了印象,成了森林的幽灵。对于主宰这个主题,有汉斯在,对于我们人类永远是控诉,也是提醒。
汉斯(抑或鲍勃)是宿命的,是森林的宿命,是人兽共存的宿命。
主宰者如何在眨眼间就成了战争垃圾,无贵无贱,同为枯骨。
我想到老汉斯的悲苦脸容,觉得它的悲苦是如此的有缘由。这是一个送走了所有黑发人的白发人的悲苦,这是一个见证了所有臣民被屠杀而无能为力的悲苦。
是的,就是忍耐,像许许多多老而不死的生命,它们情绪的基调,就是忍耐。忍耐别人,也忍耐自己,更忍耐别人对自己的忍耐。不忍耐又如何?它求生求死都不得,人类操控它们的生死存殁,替它选择了在结束它所有天伦之乐之后而让它孤苦地活着,一天天活下去,那么它就必须忍耐这种活法。
因与果,此刻明了了:施爱者,被奉还与爱,自然界总这么公平,总这么或明或暗地对称。汉娜早年豢养救助的无数动物,全都附着在一个巴比身上,报答了汉娜。
柏林的盛夏美好而短暂,一共不过几天;一切美好的东西,都那么短暂,如生命,如瞬时即融的冰淇淋。
上帝是不能扮演的,你以为你插手了一只狗的天命安排,截断了它吃鱼骨头、露宿寒冬野外的生活,是为了它好,拯救了它,其实只是自己太自负。
大不了挪块儿地再去挖个坑,挖出院子和屋来,种树养家畜生孩子,养活着一切可以养活的,循天理天条,生生不息,物质不灭。
与人、人与牲畜的关系,在这里半点书生气也没有,毫无矫情,有的就是二嫂那种漫不经意,自在自然。
生命如树,而欢笑如花!
麻花儿的肉体一定被做成了一锅好汤,那汤的滋味一定不同寻常的鲜美,因为麻花儿经历了那么多生育的喜悦,那么多疼痛和惊吓,那么多次逃亡,那么多的伤痛,邻里常常在凌晨听到几只雄鸡啼鸣,也许它还暗暗害过思乡病也未可知,那些有趣的、强烈的经历都会增加它的滋味,那汤的滋味。
原来人和畜认命的速度都差不多,日子降级升级都是很快过得惯的。
它也知道,人的世界总会发生“严打”,这就是常态,人拿常态的东西都无奈,做一条狗,就更要学会适应常态。
受伤的小黄,神秘失踪的小黄,都不是儿时梦幻;它真实地存在过。那些穿着美丽布拉吉的夏天真正存在过。我满可以埋伏到傍晚,伏击来收被单的人,看看到底是谁那么钟爱我童年的降落伞布拉吉,拆成碎布都不舍得扔,用整块床单把它们镶嵌起来。我最终没有鼓足勇气,也缺乏那点残酷和好奇心。
四只猫卧在四个方向,四张扑克脸,个个心知肚明地打呼,才不让你看出,有关小黄它们一副牌揣了多久,最后出了什么牌。
也许被人喂养,胆子是依仗着人的,被彻底解放了,依仗业已成性,并不再向往更高更宽的去处。
告别饥饿是走向文明的第一步,爸爸从事野蛮猎杀,只为达到这文明的第一步,这种悖论现在来看多么无奈。
告别饥饿是走向文明的第一步,爸爸从事野蛮猎杀,只为达到这文明的第一步,这种悖论现在来看多么无奈。
因为它两只健硕而修长的翅膀,每天早上我们偷懒,直接把它从阳台上放飞。这是它最开心的一刻,总是咯咯咯欢叫着滑翔,尽量延长落地前的时间,享受由地禽升格为飞禽的错觉。
正画着漫画的父亲一听麻花儿出去惹祸,吃了工人阶级的豆子,要顾妈看紧点,人都夹着尾巴,一只鸡敢那么张着翅膀招摇?
也不知什么时尚,孩子们流行养蚕,不时有孩子爬到屋顶上,用杆子够外公的桑叶,又一次居然把三棵桑树都剃光了头。
两足的兽在速度上毕竟敌不过带翅的物种,麻花儿在如雨的弹弓子弹追逐中,最终消失在山坡上的松树林里。那是麻花儿第一次把蛋下在野地,也是第一次下了蛋装哑巴,一声不敢吭。
一批说是为建防空洞的砖头堆在楼下大半年,孩子们用来搭碉堡、筑城墙,三国演义了好几轮,砖仍然堆在那里。砖缝里,蛐蛐都开始安家立业,百脚虫也开始娶妻生子。
童年的我,只要祖母一背身,马上就拉开五斗橱抽屉,翻出一件件精品,为了向自己证明,那种充满精品的生活确实在这所房子里存在过,而且,隔着海峡,它也正与我们买大米搭红薯干的生活平行地存在着。
给任何动物命名,其实是一种仪式,登记下它作为一个生命出现的偶然性,作为个体存在的唯一性,尽管外婆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外婆这么做凭的是她对万物平等看待的平常心。
严干事看着一只翅膀拖在地上的小燕子,感受着它作痛的自尊心。
小燕子就顺着她的脚扑腾到她膝盖上,就在那里打盹。严干事用蘸水钢笔写稿子,写写就要将笔尖伸进墨水瓶里蘸墨水,小燕子就会偏一下头,身体稍微晃一晃,陪伴一个写作者工作,似乎它很自在自得。
原来它的人类母亲每天就干着这么一桩无聊事务,把一张张好端端的白纸毁了,让它们布满深蓝的,不会动的虫子。
鸟类之所以成为鸟,是因为它们都需要一根栖身的树枝。
最后的栖身地它没选择它的人类养母,而是选择了类似树林的地方,尽管扫帚是死竹子,但曾经活过、绿过、摇曳过,比会造假虫子的人类养母安全。不知小燕子死前可做过瞬息即逝的梦,在梦里它会飞,飞在无边的绿色树林里,那里有天敌出没,可它也是别人的天敌,正因为处处藏着危机,所以那里才更安全。
生性要强的潘妮,极爱体面,不愿意任何人看见它由强到弱,由生而死,由完整至腐朽的过程,像老去的大象一样,在生命最后一刻离开群落,躲得远远的再倒下,去化为一堆枯骨。
潘妮心里装着一个大写的“NO”,缓缓地、从容地向山坡的松林走去,在高处,它回过头,看看那承装着它幸福时日的房子,然后转过身去,面向大山,义无反顾,迎面来了带松节油香味的山风,吹拂着它稀疏柔软的红铜色毛发,潘妮眯上它美丽的眼睛,死亡,也可以这么美。
最后我决定把它也扔进垃圾桶。我暗中祈祷,这本来相配完美的一个物件,让可利亚弄得身首异处,希望它们能在垃圾场重逢,死的活的奈何不了,终究图个完整。
人类实在脆弱,实在无能,连睡觉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连树上的毛毛虫都会睡觉,睡几觉就成大蝴蝶了……
丛林民族擂着战鼓,戴着面具,挺着长矛的冲锋,就这样让外邦人心虚,无论他们多么自视优越。
它算是识时务的狗,多少懂得原住民和外来户的关系。虽是简陋寒瘆的医院,要活下去还得上人家那儿求助;虽是饥寒交迫的一窝狗,可你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很想问狗的主人,他们是否把那条狗给吃了。但我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呢?要谴责人家吗?告诉人家吃狗有多野蛮吗?又是一个外来户对原住民的优越态度了。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民族自有他们自己的主次,也自有他们的善恶准则。可利亚在我们这儿做宠物,上人家那儿说不定就得做肉,我们不能强求别人把他们的狗也做宠物。
我想,“黑姑娘”也一样的,年年有人生,个个都被养活着,二嫂的自然观、存在哲学真是朴素。要是都像城里人那样,养一个,宠一个,自然是养不起。
人畜相生相克,相互养活着,一条天然纽带延续了千万年,我这种书生气的拯救,其实是做给自己看的,让自己心里舒服,少一分不忍,然而没有发现其中的造作和矫情。
改变一个人的本性几乎不可能,人性太复杂太叵测,弗洛伊德一生那么多著述,也只是初探。但对于一只幼犬,改变它的狗性,我还是有信心的。
其实我领养壮壮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让一个狗儿童和人类儿童相伴成长,在孩子进入真实世界前,先置身童话世界。
即便有外交官的各种特权各种豁免,人家台湾还是一口回绝壮壮的登岛——凡是来自中国大陆的动物,一概不得入境,啪!法规的惊堂木斩钉截铁敲下。
他相信很多厄运躲一躲是会躲过的。他一生遇到无数劫难,迎头硬撞,好汉就吃了眼前亏,但看起来天大的事,往往躲一躲就不是事了。
老天弄人,夺走她最体己的一份拥有,却用物质给予她补偿,而任何财富和物质,失去了分享者,拥有便也缺了快感。
巴比居然用鼻子嗅出了汉娜对动物的爱心,嗅出汉娜那曾经天涯若比邻的动物世界,以及她从小到大毫无歧视地豢养各种动物的历史。巴比识人,超过一切有智慧有理性有眼睛的人们。
它常常这样,遥远地,无声地,来看望它的营救者和抚养者,但它不会再接受他们的救助和抚养。尽管它孤独,尽管它至今孑然一身,它不会再回来做他们的宠物查理。至今,所有乌鸦家族都不认它为同类。因为它不是乌鸦,它是查理。
这是一个送走了所有黑发人的白发人的悲苦,这是一个见证了所有臣民被屠杀而无能为力的悲苦。
外公也起来了,说他从来不知道野猫会有这种奇怪行为,会倾巢出动地找一个走失的猫崽。
外公是对的,它们祖祖辈辈野性的血没掺过一滴杂质,它们靠着群体的意志抵御人类的引诱,抵抗人类与它们讲和,以及分化瓦解它们的一次次尝试。
颗韧得忘掉许许多多我们的劣迹才能这样拿出命来跑。它得忘掉我们把它的兄姊投进嘟嘟响的锅里,忘掉它母亲被压成扁薄一片的身体,以及从那身体两端颤颤翘起的头和尾那样惨烈的永别姿势。
我想,在穗子此后的余生中,她都会记住那个感觉。她和美丽的黑猫相顾无言的感觉,那样的相顾无言。这感觉在世故起来的人那儿是不存在的,只能发生于那种尚未彻底认识与接受自己的生命类属,因而与其他生命有同样天真蒙昧的心灵。
之所以多余,是因为我们是作为士兵活着,而不是作为人活着;我们相互间不能亲密,只得拿它亲密,这亲密到它身上往往已过火、已变态,成了暴虐。它从此理解了这暴虐中的温柔。
当这样的奇事发生得愈加频繁时,我们不再嘻嘻窃笑,我们感到它是个邪咒:它将我们行为中小小的不轨,甚至仅仅是意念中的犯规,无情地揭示出来。
它好心好意地揭露我们的青春萌动,同时出卖了我们那点可怜的秘密。它让我们都变成了嗅来嗅去的狗,去嗅别人发情症候。
我们真正想说的是:揍死颗韧,我们那些秘密就从此被封存了:颗韧是那些秘密的唯一见证。我们拳脚齐下,揍得这么狠是为了灭口。而颗韧仍是一脸懵懂。它不知道它叛卖了我们,它好心好意地撮合我们中的一双一对,结果是毁了我们由偷鸡摸狗得来的那点可怜的幸福。
把我们拴这样紧,把我们当反革命拴哟!
颗韧知道这是为它好。它的脸变得像赵蓓一样温顺。它闭上眼,那么习惯,那么信赖。
小周喂了它一颗子弹。我们静下来;一切精神心灵的抽搐都停止了。一块夕阳降落在宁静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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