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我不知道这棵桃树究竟有多老了:黝黑坚硬一如岩石的树皮,蜿蜒曲折向天延展的枝干,稀疏萎黄貌似头发的叶片,包括它的根部,都布满了青苔。一年又一年,青苔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直至把它原本的质地覆盖的模糊不清。
那日,香说,地藏王菩萨身后的那棵桃树开花了。我没在意,应了声“是吗?”便没了下文。春天里,一棵桃树开花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了,当下的我认为这是无须刻意提及的事情。
直至我见到它,那一刻,我目瞪口呆,那一刻,我心生愧疚,顿感辜负了春的盛情,香的美意。
丈把高的一棵桃树,在这个春日里,一改它往夕的暮气沉沉,那一身的沉疴与风霜是何时抖落的?我们不得而知。一定是某夜的山风给它打了掩护,它在林动山摇之际,完成了自己返老还童的蜕变。此番蜕变令万物侧目,让春天瘁不及防。
有如烟霞的粉色桃花盛开在高高的树顶。近乎黑色,蜿蜒嶙峋,苍劲有力的树枝就这样姿势优美的托起了一树的灿烂。那种震撼人心的美,绝不似平常看到的嫩枝新芽桃花发,而是一种积淀已久的生命力量的爆发。这种力量,一半来自地底,一半来自苍穹。试想:在看不到的地下,盘根错节的根系不断找寻,不断汲取,更是不断让自己粗壮,并奋力向最深处探索。正所谓根深叶茂,于光明处,那不屈的枝桠正学着苍天大树,力图让自己更接近苍穹,它的身高超越了一般桃树,甚至超越了林间许多的树木,在山风拂过之时,那飒飒英姿,令众生仰望。
久居此山之人说,这是一棵乌桃,已有八十几岁高龄了,自从一七年开过花后,已经数年不见其一树芳华的模样,今年开得如此多娇,让人颇感意外。
站在树下,抚触着乌桃坚如磐石的树干,那样凌厉,那样冷峻,这份别样的质感记载了它与大自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交锋与和解的经历。它们之间有太多的故事,更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正如此时花开,这分明是它们蓄谋已久的一场盛事。
那一树繁花,带来的是漫天欢喜。欢喜的是蜂蝶,忙得不可开交,从这一朵到那一朵,从这一丛到那一丛,有无所适从的小小惶恐,更有百花采不尽的大大欣喜;欢喜的是春风,从此,它的每一次吹拂都将带给远方无限的甜蜜和芬芳,万物将会因为这阵香馨的暖风凭添多少喜悦,我们可想而知;欢喜的是树林,一年四季由郁郁葱葱带来的单调沉闷终于被打破,万绿丛中一片粉的柔情让山河的眉目变得如此清新脱俗,甚而让这座颇为冷傲的深山有了一丝娇羞;欢喜的是土地,花辨纷纷飞落的那一刻,它用自己博大的胸怀盛放它们的欢喜忧伤,温热的土壤将是花儿的摇蓝,柔情无限地带着它们进入一个新的生命轮回;欢喜的是爱花人,光用眼睛看已然不过瘾,还要举起手机360度拍摄,边拍边发出感叹:太美了,这简直就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美的桃花!
当然,最为欢喜的莫过于乌桃本身了。多少年的沉寂终于等来这一季的灿若繁星。欢喜的不是他人的围观与赞美,而在于自己在孤独漫长的岁月里,历经风霜雨雪,世事无常,却依然怀揣美好的希冀,于不为人知处强大丰盈自己的身躯与内心,最终用一顶冷艳的华盖为自己籍籍无名却又热烈倔强的一生加冕,这一举动惊天动地,感人至深。
这样的欢喜,带着乌桃浓烈的香气。我如贪婪的蜂蝶,终日徘徊在树下,渴望一阵花瓣雨落在我的发鬓,落在我的肩头,落在我空空如也的掌心。我想沾染一些花的香气,树的硬气,以及天地的浩然正气。深山古寺钟声远,那份由晨钟暮鼓传达出的宁静与豁朗,让这棵近百年的乌桃开着粉花却不曾给人艳俗之感。恰恰相反,在它的姿态里,我读出了诗意和禅意,那不是刹那惊艳,而是一眼万年。
此间,你若看到我——我是那白衣女子,黑发素颜,站在绯红的华盖下,如它一样素朴中带着妖气,如它一样任意伸展着自己的喜悦,轻轻一笑,问一声:嗨,和我一道欢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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