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桑生于1992年,这不是身份证上的名字,但她认为是本名。她还有个英文名,叫Zooy。原本,她在广州读大学,专业是计算机,算是个普通的“IT男”。父母早就打通关系,打算毕业后把她送去做公务员,安安稳稳一辈子。
但她感到绝望。她认为那学校没有一个大学的样子,办活动强制参加,不去后果自负,没有尊重可言;从老师身上也感受不到学术氛围,专业更是不喜欢。最重要的是,她对自我的认知一团混乱。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没办法跟别人说,没办法想清楚自己是谁,不喜欢身边的人,在里面人生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切都是别人设计的。”
于是她想直接退学。但这遭到家里的强烈反对,电话里吵了很多次,父母的情绪很激烈,只好改为休学一年。休学后黄桑搬回了家里,靠着父母的供养,她每天看书、画画、练吉他、玩键盘,也谈谈恋爱,思考了很多自己的事情。
2015年,重返校园的黄桑开始了参与性/别公益的人生历程。不久即将性别认同从酷儿改为女性,并自我标签为拉拉。2016年5月,她与同伴在广州成立跨性别中心,从此活跃在LGBT领域,从未中断。
这是她人生的分水岭。故事的前半部分,她是个休过学的肄业生,连毕业证都没有拿到,性/别认同和取向一直没有被清楚地定位;而后半部分,她是跨儿中心的执行主任,致力于跨儿群体的公益活动,完成了自我的性/别探索,活出了自己。
“男性这个群体在我的人生里从此彻底绝交了”
黄桑的身份证上写着男性。这给她带来很多麻烦。入住酒店,办电话卡不方便,有时候,刷脸都无法通过,她得出示支付宝的身份验证,或去附近公安局开证明。
她不太有家庭的概念。很多人觉得最小的单位是家庭,但对她来说,最小的单位是个人。她很少打电话回家里,父母偶尔会打过来,问需不需要钱,她从来不要。“互相知道对方还好好地活着就行了。”
黄桑的叔叔因肝癌早逝,她的父母一蹶不振,吵得很厉害,就把她和妹妹送到亲戚家。寄人篱下的黄桑不得不面临很多自卑和让步,有时住这个亲戚家,有时住那个,换来换去,从不是主人。
从那之后,她和父母的关系再没好起来。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面对了一些传统的性别规训。
上小学时,家人说黄桑是人妖,说她说话很嗲,发音有问题,还专门矫正过,持续了很久,但没有成功——她不太懂他们是什么意思。去买衣服,她会不自觉跑到女装区,看到中性化的格子衬衫,常常驻足,父母再把她拉回去。她还喜欢她姐姐的衣服和鞋子,但没有喜欢裙子。
有一次,同桌说她听的歌和小女生一样,语气很嘲讽。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大多数是不一样的。
家人希望她融入男性。黄桑努力去做了,把成为男性的要求一条条列出来,照着去做,还刻意约几位男生出来,维持在男生群体中也 “吃得开”的假象。一次,她到男生家玩,却被按倒在床上脱下了衣服,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身体,他们就露出略猥琐的神情嘲笑她像女生。甚至她还约过几次炮,但险些被一个男生强行后入,直到那个男生在她身上打完飞机才罢休。
“我没办法向他们那样,对一位女性指指点点、开黄腔,爆粗口。”从那之后,男性这个群体,在她的人生里,彻底绝交了。
从未“跨性别”,一直是女性和拉拉
黄桑经历了漫长的性别认同和取向确定过程。
她出生的广东潮汕地区,男女不平等非常严重。在男权社会里,他们对女性是贬低的——男性是高大伟岸的形象,女性则是负面的。当地人把阴柔的男性,称作“娘炮”,把所有的劣势都说成是女性的,把所有的贬义都归为女性。他们把女孩称为“走子”,对他们来讲是将来要走的,不会重视。
女性的教育也受限。很多女性觉得不需要读太多书,读几年就去结婚。在上一代人那里,女性还是不能上桌的。当时国家有计划生育,但很多家庭会一直生,直到生了男孩。分遗产是男性后代的事,与女性无关。甚至在公开场合,男性得意地讨论侵犯女性时她们不敢反抗的姿态,完全把女性“物化”。
黄桑从小就感觉自己是女生,但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她觉得女性是羞耻的,一直不敢说出来。2015年,她去上了大学的性/别公选课,才开始认真思考性/别的问题,一开始,她认为是“中性的女性”,后来又改成酷儿。
高中时,黄桑很喜欢拉拉的小说和电影,她也写小说,主角都是女性,也都是拉拉。她身边也有双性恋的朋友跟女生谈恋爱,她觉得他们很酷。“我就觉得那是自己,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我和他们是同一类人。”
她和异性恋女生谈过恋爱,都没能发展好,“和她们交往的时候会很不舒服”。也尝试和男生约,但发现自己根本不喜欢。她陷入了茫然,以为是性倾向的问题。
直到15年年底,她在Facebook 上看到了56种性别的介绍,才发现“跨性别”这个词。
她惊讶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可以认同自己为女性,第一次感受到被准确描述性别状态的感受。”
再加上很多女权主义朋友都对女性身份以及女性主义气质非常骄傲,而且很坚定。Ta们的力量使黄桑迅速接纳女性身份,并且勇敢地说了出来。也正是在这时,她明白自己一直是拉拉的感受。
一切终于确定下来,她在自己的手上纹上了曼殊沙华,用这株传说中接引亡灵的花,庆祝重新找回自己。
她认为不仅灵魂不该有性别,身体本身也没有性别,只是表现出不同的特征,被社会强行定义了。
如今,很多关于黄桑的资料卡上,仍然显示是“跨性别女性、拉拉”。而实际上,她非常抗拒“跨性别”的标签,对她而言,并不存在性别认同跨越,她对自己的感知一直都是女性,她漫长的探索只是去发现自己。并且,“跨性别”三个字给跨儿群体直接抹上了异类的色彩,这让他们的生存更为困难,获取认同的希望更加渺茫。
投身跨性别群体公益活动
2016年5月,黄桑与同伴在广州成立跨性别中心,宗旨是反暴力,反歧视,使跨性别人士和所有人一样平等共享所有应有权利及应享社会资源。
创始人就三个。加上黄桑,还有她当时唯一认识的一位酷儿和跨性别研究人士。他们一起坐下来讨论,定了组织的名字、logo、方向,拿了个方案出来,还拟定了志愿者招募计划,通过自己的微信平台,推了出去。
一夜之间,大家知道广州有了一个跨性别中心。
自2015年6月加入顺性别女性反家暴工作、开启参与性/别公益的人生历程之后,这一年的黄桑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公益之路,开始作为中国LGBT平权运动中特殊的一份子活动。
这时的跨性别工作,并不容易。大多数跨性别社群,对NGO这种形式还不太了解。他们招募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来了之后,要进一步培训,才能担任一定的工作。而在服务中,一些组织并不愿意看到跨性别中心的存在。做反家暴工作时,黄桑他们收到自杀求助,就花了很多功夫去处理这件事,结果被耍了。这给黄桑造成很大阴影,从那之后,她再没有接手过反家暴服务。
2017年,为了把中心做得更好,黄桑两次赴美各国LGBT和反家暴公益经验。同年10月,跨性别中心参与发起跨性别家暴状况调查。11月,黄桑受邀在联合国妇女署介绍跨性别家暴状况。同月受邀在《2017中国跨性别群体生存现状调查报告》发布会上参与圆桌讨论。12月代表出席在柬埔寨举行的ILGA亚洲大会并作为论坛嘉宾发言。
她还进入校园开性别课程,反响不错。尤其在中学,很多小女孩是女权主义者,一直在吐槽班上的男生。无论是大学还是中学,基本都是女生多,男生少,女生反响更激烈,更容易接受。
2018年7月,借着伴侣北上的机缘,黄桑把跨儿中心由广州迁至北京。北京的资源和合作机会是广州无法相比的,这着实让他们受益良多。很多广州办不了的活动,在北京办成功了。今年他们和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学生合作,开展了国内跨性别群体激素干预调查,近期把数据整理了出来,后续再完善下,年底估计就能发布了。
因为种种因素,国内跨儿群体难以通过正规途径获取激素药物,其中一种叫色谱龙,作用于抑制雄激素分泌,国内根本开不出来。而非正规途径获取的激素药物价格过分高昂、质量参差不齐,且用药过程中普遍缺乏医生指导,容易导致副作用。黄桑发起红乳糖项目,希望可以改善状况。
未来,她希望能够注册NGO。她对机构的定位一直是一个支持中心。“跨性别,之前也不成形为运动,现在渐渐有运动的模样了,但是缺乏理论指导,我们机构愿意承担起来。”她们支持跨性别中心和小组发展,做的很多事是国内首例。
黄桑以前觉得如果人生太过漫长,一直这么无聊,死了也挺好的。但现在不会,“我不能因为这个世界不好,别人有什么问题,就去惩罚自己。要死也是对方死。”拥有伴侣之后,她也看到了更多美好。
她对LGBT运动的态度是乐观的,原因是现在可以看到很多主流社会的人会来关注。也看好女权主义的发展,觉得现在女权是一个很公众的话语,不只停留在一个小圈子里。很多人会谈论女权,他们的思想里有女权的思想,只不会声称自己是女权主义者。
从IT男到女性跨儿公益负责人,再到未来,她希望转型为一个表达者。青年黄桑,一直在路上。
“我将不停死去和重生。”恰如她的微博简介所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