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葡萄架
当我再一次站在雄伟的故宫大殿门前，两个世纪早已过去了。
我的新主人——一个刚满三岁的小男孩正在如痴如醉地舔舐着我，他软绵绵的舌尖抚过我的身体，痒痒的，带着孩子特有的香气。
但此刻，我无暇顾及这些细微的感觉。龙椅近在眼前，恍然间，我似乎有看到上方坐着的年轻气盛的少年。
我是一个巧克力味的冰淇淋。这一世是，上一世也是。我们冰淇淋过往生门时从不需要喝孟婆汤。因此，我至今记得，上一世的一切。
那是光绪三十三年，我随着一群口味各异的小伙伴们从西域母国被进贡到了天朝上国。
我们到达的那一天，整个皇宫都被惊动了。文武百官们下朝后，顾不及脱去藏青色纱绸朝服和颈间朝珠，纷纷聚在冰柜前探头探脑，试图一览我们的芳容。每当他们长袖一甩，便有一个小伙伴被“宠幸”了。
当时我还小，有着年幼无知带来的自负，总觉得自己作为最新款冰淇淋应该受到热烈的欢迎。我使劲地冒着冷气，发出巧克力冰淇淋奇特的香气，只希望那些穿着古怪“巫师”长袍的大人们能注意到我的不同。
然而，至始至终都没人愿意多看我一眼。
正当我颓废地滚到角落里，暗自心伤时，一只胖胖的小手将我托了起来。
透过冰柜中消融的薄雾，我看清了他的容颜。不过是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眉宇间带着几分忧郁和好奇，高耸的酷似斗笠的大黄帽子戴在他小小的脑袋上，显得笨重而滑稽。他似乎对我很感兴趣，急不可耐地打开我的盖子，略显局促地舔了一口。
“味道真奇怪！”他蹙起两撇本就淡得看不清的眉毛，嘟了嘟嘴。
“喂，有点品味好不好？！”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奈何想起自己生来就没有嘴巴，只好作罢。
冰柜里的冰淇淋很快就被吃光了。我愁眉苦脸抑郁了一段时间后，倒也为自己能够独自占用一整个冰柜而感到欢喜。
在这个位置上，我每天都能看到那个小男孩一切作息。
他性情狂躁顽劣，又极端自负。时常使唤身边的大人替他办事。而那些穿着蓝袍的大人们就像是没有灵魂的傀儡一般，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有一天，他突发奇想，欲触碰天上的月亮。可奈何天高路远，他“嘿咻嘿咻”地蹦跶了几下不曾触及苍穹。
“皇上，这月亮可是神的住所，岂非凡人所得及的？”一位入职不久的小太监捏着嗓门提醒道。
“朕乃天选之人，与天地神月平起平坐，怎就不能摸摸这月亮呢？”他的脸涨得通红，显然愤愤不平，“快，寻个法子让朕摸到月亮。否则，你们小命不保。”
小太监从未见过此等情况，当即吓得尿裤子。奴才们折腾数日，翻遍了古书，终于捧得池中明月，供他把玩。
类似的事情很多。例如：洗劫民间小铺的蛐蛐儿只为看其打斗，马儿驾驭不了便骑在奴才身上周游皇宫……’
后来我明白，我的到来也是他无数个古怪要求之一。
他的要求总是那样的不尽人意，就好似刻意要让所有的人都围着他转才甘心。但是我懂，这深宫，形形色色过往的人太多，但爱太少。一切伪装形态的祈求关注，不过是怕自己被遗忘了。
即使贵为君王，也不过是个孩子。
他很喜欢在一个人的时候，对着我自言自语。即使我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在看我。
他说：“站在龙椅上的感觉真好，满朝文武百官就像傻子一样任凭我指挥。”
可语罢，神色又转眼暗淡，“但是，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阿玛（摄政王）让我说的，枯燥乏味的很。”
“有一次，我偷偷篡改了阿玛给的文书，现场随机应变说了一句自己的观点。结果，阿玛一个星期不再见我，并发誓以后也不会见我。”他眨巴着茫然的大眼睛，眼底藏着深深的绝望。
“我真的好害怕阿玛不再爱我。大家都不再关注我，那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衣袖上沾满了痛苦的泪水。尊贵的帽子掉在大殿上，可他不在乎。
我来到这宫中的第二年，他五岁。
辛亥革命像一场来势汹汹的流感席卷了整个京城。许多文人才子纷纷发文怒斥清朝政权腐败，更对他这个傀儡皇帝厌恶万分。
天下，反了。
他被迫坐在龙椅上，起早贪黑地看着那些晦涩难懂的奏折，眼皮从两层变为三层，困得直打架：“你说，为什么尊祖母不能牵着我的手上朝，为什么他们要骂我昏庸无能。”他无数次沉沉地睡去，有惊慌的醒来，满脸泪痕。
退位诏书很快被送至宫中。普天大众都亟待他盖上最后一方印章，从此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恍然间，太师先生教授的诗词又响彻耳畔：“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啊。”如今他可不正是愁如春水东流吗？
一批批的珍宝被抬出宫去，唯独我被遗漏在冰柜里。他将我捧起，就着流落嘴角的苦涩泪水，他小心翼翼的咀嚼着我，口腔中甜与苦的味道交融化开，像我的，他的，所有被遗忘的人生。
我流着巧克力的眼泪，走在促狭的黄泉路上，两旁的玻璃影像上陆续播放着他的一生。他登基又退位，成婚又婚变，被关押又释放，最终淡漠离场，没得到几分真心。
年轻的导游小姐姐终于讲到了末代皇帝溥仪：“史书上称其昏庸无能，权利架空，自始至终都活在他人的掌控之中。”
但只有我知道，他的人生不过是一场从出生起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悲剧，他甘愿交出权利，甘愿被人利用，只为不被遗忘。
小男孩仍旧不停的舔舐着我的身子，他温暖的舌头包裹着我，像极了当初熟悉的感觉。
我看着他爸爸妈妈凝望他时宠溺的眼神，只希望这一世，爱得以成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