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而成的笔墨、每为罗绮消”
大宋皇祐五年春,汴京城。
三月初三正是极宜踏青、出游、饮宴的上巳佳节,天空晴好得仿佛一方未经打磨的水玉,湛蓝到连一丝云彩也无。汴河两岸沉浸在纸醉金迷的繁华中,馥郁的花香夹杂着极轻薄的果香酒香,令人连骨头都酥软,几欲溺毙其中。
入了夜,陌上轻扬的烟尘夹杂着脂粉的甜腻香气,在街巷中迎风飘散,车如流水马如龙,坊内有说书的先生,有表演口技的艺人,有吆喝不绝的小吃摊,流光荡漾的河面上盈盈漂来一只画舫,隐隐听得歌女婉转清润的歌喉,如溅珠玉,令闻者心旌摇曳。
至于那白露巷的杏花烟雨楼,更是汴京城有名的销金窟。是夜,瑞兽吐轻烟,绫罗对绮宴,座中女子云鬓高挽、金钗累累,起身盈盈行礼,腰肢便如春柳一般软,斟酒时露出一截挽了金钏的腕子,不禁让人想起“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之句。
首座一位青衫男子,虽身形萧索,却难掩一身的儒雅风流,束发的木簪微微松动,倾泻出几缕乌发。折扇跌落一旁,酒过三巡,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血色,抬头将那盏“阑干意”一饮而尽。
那酒原本极为爽烈,此刻细细品来,却不知为何多了几分苦涩。恍惚又是那日御笔丹书的嘲讽:“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他抿唇笑笑,侧目看向案侧一盏红烛,烛泪一点点淌下来淌下来,盛满了牡丹纹样的小瓷碟。
绛雪轻叹一声,楼内软玉温香,窗外雨声嘀嗒,一面热闹一面冷清,一面繁华一面萧瑟。她一边去拾他掉落于地的鹤氅,一边自言自语道:“今日院内的西府海棠,又落了不少。”
名叫阿月的丫鬟见她怏怏不乐,赔笑道:“柳大官人今日好兴致,想必是有新词了,奴婢这就去取笔墨来。”
绛雪素知那人脾性,知他平日里并不嗜酒,当下微微蹙眉,他却“嗯”了一声,道“倩娘,你去把帘子给我掀开。”
“柳大官人,奴婢叫阿月。”
“知道了,瑛瑛。”
“柳大官人,奴婢叫阿月。”
“知道了,仙蕙。”
阿月不过十四岁,又是小女儿心性,当下便红了眼眶,涩声道:
“官人爱叫什么,便是什么罢!”
他素来温润儒雅,又周旋于秦楼楚馆、红香绿玉中,竟从未拂逆过女孩子的心思。坊间传言,曾有落魄潦倒、卖唱为生的歌姬求他在衣袖上题词,他未曾犹豫,狼毫玉笔润足了墨,提笔便是一阙《玉楼春》:“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金鹅扇掩调累累,文杏梁高尘簌簌。”
他似是醒了,又仍似醉着,又似从未醉过。室内燃了沉水香,缱绻得化不开。他看了看画堂春深、烛影摇红,又饮了一盏酒,恍恍惚惚地想起那一日。
那一日似乎也是如今天这般风清日好,他为她牵了缰绳,分花拂柳,一路将她送至渡口边。
时值黄昏,夕阳西下,陌上的游人已渐渐地少了。虽已是暮春时节,晚风吹在人身上却仍泛着微凉。那时,十五岁的她唤他——“柳郎”。
“柳郎,待你从扬州回来……”她手指冰凉,语声哽咽,定是哭了。偏生又倔强地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只是攥紧了他素白衣袖,挤出一个笑容来,“我等着你回来。”
他似是失了魂,攥紧折扇,眼中尽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带我回来,我便同父亲与哥哥们说,娶你做我的娘子!”
许多年后,他仍记得她眼中璀璨的星辰,霞映杏花般的笑靥,还有那如溪水绕方壶的笑声。
三年后,第二次落榜的他顺汴河而下,从她的贴身丫鬟处得知她不幸染病,已于去年初夏香消玉殒。
忽听得“砰”地一声,他从梦中惊醒,却原来是失手打落了杯盏。
绛雪不知何时已经不在。红烛寂寂,即将燃尽,摇曳出满室流离。他有些自嘲地笑笑,摇头叹道:现如今我柳永落魄潦倒,有何颜面娶你为妻。
似乎有冰凉的液体流下,一点一点湿了衣襟。他却似浑然不觉。案前已经备好笔墨,借着三分酒意,提笔挥毫。
待写就最后一字时,红烛已然燃尽,刹那间只余满室灰暗,衬着满户罗绮,陡然生出颓败之感。他右手执了壶清酒,跌跌撞撞地走入重重红帷中。
月光慢慢地亮起来,如空里流霜般铺泻了一地,映出红笺之上的最后一笔。本是清逸潇洒、风骨独绝的笔锋,不知怎地,此刻竟拖沓无力,端方尽失——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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