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们

        从幼儿园到大学，我们的童年少年，部分的青年时光，都与学校有太多的牵扯。我们整个求学生涯，会遇到成千上万的同学。而这千万人中，我偶尔会想起几个，因为特殊的时间，然后又迅速地忘掉，因为他们与我的生活早已没了任何的瓜葛。最近总感觉离青春的尾巴越来越近，也总想起曾经的几个同学。记忆力越来越差，我怕再次把他们遗忘，就再也想不起来了，所以决定平实无华地记述一些人，一些事。待到自己发稀肚鼓，妻肥子壮的时候，慢慢回味。

        我幼儿园两年，小学头三年，是在离家不远的茶棚小学上的。前两周有事回家，骑电瓶车路过学校门口，正赶上孩子们放学。我刻意骑得慢一些，心里怪怪的，好像我应该等待某个人。可在这里我曾经等待过的同学们，早已各奔东西，一个都没留下，留在我这儿的只有若有若无的回忆。我今天想记述的不是什么死党，也不是暗恋的小女生，因为这些人是忘不掉的。比如我永远也忘不掉那时候我同时喜欢两个小女生，一个叫费婷，一个叫。。。靠，叫什么娇来着。我今天要记述了是一个弱小的小男生，我称他小男生心里都有些打鼓，因为他的性别在我心里都有些模糊了，更别提叫什么名字了。我只记得，他长得矮小又瘦弱，不怎么说话，反应迟钝，可能脑子有些问题。应该是一年级期末考试，老师安排我跟他坐一起。那应该是人生的第一场考试，他的妈妈很重视，特意把他送到了座位上，叮嘱半天。最后还特意叮嘱了我两句，让我多“照顾照顾”他孩子，带他抄抄。我想老师安排我跟他坐，也算这个意思吧。走的时候，依依不舍地回头好几次，就好像一场考试判定了她孩子的一生。快发卷子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火柴，用卡顿的语调问我：“我待会算不出来，阿能用火柴数啊？”我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猜测我当时的心里活动是这样的：火柴这么大的作弊工具，肯定会被老师发现，但老师应该默许他作弊了。可凭他的智商，到底能不能数对呢？不管他了，能不能就看他的造化了。所以，我回答说：“可以。”他得到我的肯定，显得很开心。可能太开心了，可能忘记了火柴是作弊工具，开始把玩起火柴来。这就是我对他全部的记忆，再无其他。

        小学四年级以后，去了城里上学。班上有个小孩，脑子也有点问题，太闹，会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所以一直坐在第一排的角落。没记错的话，名字叫许志远，跟许知远差了个字。六年级时，老师让我辅导他数学。有一回，我怎么跟他讲什么他都不听，不愿意写作业，或是不愿意听讲，显得很暴躁。于是我也暴躁起来，嗓子眼都喊冒烟，真不知道怎么揽了这么个活儿。然后一个女孩子像哄小宝宝一样哄他，什么许志远很棒啦，许志远乖啦，许志远你很聪明啦之类的，结果他很吃这一套，就把作业写了。那个女孩子很得意，没跟我说什么，但她用骄傲的眼神告诉我，学着点。我很失意，因为别人做成了我做不成的事情。有一回中午放学，数学老师推着自行车出校门，跟其他老师聊天：“这个天，弄点青菜根烧饭，真是香呢！”忽然看见我，说：“孙兴光，最近数学作业怎么老是错呢？”我知道是在说我，可我不想回答这么尴尬而丢人的问题，所以拿许志远做了挡箭牌：“最近许志远不是我辅导的！”“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你！”我没有回答，趁机溜掉了。许志远留给我的回忆也就大概是这些了，我也永远记住了青菜根烧饭很香，但很多年没有吃过了，只是记得那个味道。

        有个同学，既是我的小学同学，又是我的初中同学。小学跟我一个班，初中没有。他是先天性血友病，英国皇室贵族病。无法治愈，只能靠打针维持，据说不打针就疼痛难忍。而一针要好几百块钱，一个月要打好多针，而他妈妈的收入一个月只有几百块。爸爸早就抛弃了他们母子俩，他只能和妈妈相依为命。他妈妈每天骑一辆自行车来接他，自行车后座绑了一块软垫子，手工做的，灰色的。他妈妈总是神情阴郁，从没见她笑过。关于他的回忆太多了，一万字也写不完。比如，有一回他吃了一块方糖，磕破了口腔，血止也止不住，他妈妈背着他去医院，血流了一路。比如，开学了要买作业本，他没钱，而我的同桌班花让家人给他买了。两人都把这件事写在了日记里，老师让他们在全班面前念了出来。虽然我很不赞成老师的这种做法，但起码让我永远记住了这件事。我依旧记得他在日记里写了这么一句话：当时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最让我难忘的并不是这些刻骨铭心的事件，而是我第一次和他见面场景。四年级，下课了，大部分同学都出去玩了，留在教室的人不多。我因为刚转学过来，有点害羞，也留在了教室里。我看见他坐在那儿，就去和他嬉闹。他很开心，用两手分别撑着两张课桌，两脚向上缩，让身体荡悠起来，用脚轻轻地踢我，他害羞地笑着，脸有些微微泛红，非常开心，好像很久没人跟他玩耍了。这时，另一个同学跟我说：”不要跟他玩，他有病的“之类的话。我立马愣在那儿，生怕摊上什么事。他的笑容从害羞一下子转为了尴尬，齁着腰坐回了座位上。血友病其实不影响人的寿命，但小时候总觉得他活不久，一场小意外很可能夺走他的生命。他贫苦的命运很难改变，因为他的身体，经常缺课，成绩不好，不能通过教育改变自己的命运。几年前和初中老师聚会，老师说有一回见到她妈妈，但也不好问“你家小孩还在不在啦”之类的话。所以，现在估计没人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愿他一切都好。

        高中有个学长，只见过一两回。穿着极其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破烂，与时代及身边的人极其不符的破烂。对他的全部记忆只有几秒钟：中午去食堂吃饭，他的奶奶，还有一位不知道是姐姐还是嫂子，挺着大肚子，来给他送饭，同样穿的很破烂。但一家人笑得很灿烂，实在是太灿烂了，灿烂地过了头。以至于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他们的笑容是用来掩饰穷酸带来的尴尬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现在活得如何，是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过上了好日子。但我偶尔会想起他，因为我对他几秒钟的记忆会提醒我，无论何种困境，不要放弃，要抗争。

        大学军训时，旁边站了个又高又壮的傻大个。大家站一排，他忽然放了个响屁，然后用双手捂着屁股，哦了一声，知道自己犯了错一样，极其滑稽。后来教官见他反应有些迟钝，略有责备之意，他就小声地跟教官说：“小时候发烧好几天，把脑子烧坏了，脑残了。”教官轻轻地哦了一声，走开了。军训结束后，再也没见过他。

       大学有个学长，挺有名的，毕业时让他做代表发言，要先排练。排练前他在跟旁边一位女神级别的女生聊天。可能是第一次穿西装，走起路来摆臂幅度很大，样子怪怪的，旁边的校领导说要这样这样走，不要那样那样走，讲了半天并没有什么改善。演讲的内容是说他家里如何如何困难，自己如何如何认真努力学习，拿了很多奖学金之类的，听得人确实很感动。下台后，又走回女神的身边，眉飞色舞甚至激动地说这说那，说自己刚刚表现哪里哪里不好之类的。我觉得他内心可能并不想发言，他反常的激动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而女神也尴尬地默默不语，身体微侧，眼神甚至在躲他，与之前判若两人。我不信女神是因为嫌弃他，我是很容易以貌取人，所以一切女神在我看来都是善良的。女神可能是听了他的演讲后，还沉浸在他的悲惨故事里，没想到刚刚跟她搭讪的居然会是这样一个人，更没想到下台后会眉飞色舞地跟她探讨起他刚刚的表现，就好像他的遭遇不重要，重要的他的演讲如何，一时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待他了。

        我常常在想，我在同学们的眼里是怎样的呢？因为我的身高，偶尔的特立独行，一些故事，一些命运，一些遭遇，时常的不合群，特定的群体里会让人讨厌，特定的群体里也偶尔让人喜欢。那同学们偶尔想起我的时候，我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