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明打算看看能不能把眼睛睁开，正要放下揉眼睛的左手，突然有人拽他的右手。

他转过身来，看见了一个人。他视线模糊，看不清楚。但他觉得，好像是她——那不就是小月么？然而，他觉得这是幻觉。他陷入一种自我否定和自责之中。刚刚本就抑制不住的情感，在自以为是幻想，其实是真实的小月面前，爆发了出来。他揉了几个呼吸的眼睛，想要抑制住的眼泪——模糊了他视线的眼泪——就那么流了出来。

眼泪流出来，不过两滴。却把小月惊呆了。

小月惊呆了——真的是他！

可是，这是怎么样一张脸呢？他眼睛睁得大大的，还含着余泪。廊桥上的灯光照进他的双眼，都碎成了花。两滴泪划过他的棱角分明的脸颊，泪痕清晰可见。微微张开的嘴巴，好像要说什么。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张脸实实在在出现在她面前时，竟是以这样的面目——它如此悲伤。在她浏览过的所有小明的照片里，小明都是异常阳光的样子。她知道他热爱音乐、运动和文字，用敏感而克制的态度生活。然而此刻，看着小明悲伤的表情，小月猜想他或许经历了什么变故。但这变故是什么，小月已经无从知晓。小明在两年前停止了他社交网站的更新。

小月不知道小明的悲伤，但却被一种强烈的久别重逢的喜悦所感染，竟然笑了起来。

小明以为眼前的小月是幻想，自己身处一个熟悉的梦中。

既然在梦中，那一切都是虚幻。而唯一真实的只有支撑这梦境的，深藏在小明潜意识里隐秘的感情。他忘了廊桥的灯光，忘了锦江的流水，只剩下铜铃不时摇出的小调；也忘了繁华的古镇和码头，忘了参天的古树和圆月，唯有乳白色的月光将他们包裹着。而且，既然在梦里，那一切都是可以放肆的。他不需要克制。

小明看见小月的笑容，更加确定这是那个他熟悉的梦境。小明用模糊的双眼打量眼前的小月，依然看不太真切。但齐腰的长发深深地吸引住了他。他决定放肆，伸手去抓小月的头发。然后脱口而出：“你头发都这么长了！嫁给我好嘛？”

小月真得惊呆了——竟然是那句话！

小明用一种小月不能理解的悲伤的表情，问出了那句话，分明带着一种渴求和期许。小月呆住了，进而又觉得感动，感动得几乎也要流出眼泪来。脑海中出现他们童年时一起玩家家酒的画面，小明伸手在自己腰间笨拙地比划，说：“等你头发长到这么长的时候，我就娶你好不好？”

小月不知道是出于当下的感动，抑或是被小明难以名状的悲伤表情感染，不忍心拒绝小明。她任由小明捋了一小撮头发。她甚至还轻轻地说出了——“好啊！”

“好啊！”小明分明听见了小月的回答——这不对。

他低头仔细看手掌心上清秀的发丝——这也不对。

现在发生的一切，与他所熟悉的梦境对比，都不对啊。在他熟悉的梦境里，小月会打他的手。他是抓不到小月的头发的。还有，小月会说：“才不要呢！我要留短发。这么短，还要翘起来……小笨蛋你倒是想得美！”怎么可能是“好啊”呢？

这太不对了。他忙双手往脸上几抹，想清醒过来。然后，眼泪也抹干了。他看清楚了眼前的人儿。真的是她——那不就是小月么！进而，小明又慌张起来。想起自己刚刚做的荒唐事，还有自己没止住泪水……

在廊桥的灯光下，小月把小明的这几个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小月又向前走了半步，抬手敲了小明的头——小明长得比她高多了呢——然后说：“还说你终于开窍了呢！”

小明被小月这么一敲，又迷糊了，想起小时候。但又彻底清醒了，赶紧去抓小月的手。真给他抓住了。

他终于开窍了。

远处来了小月的家人。于是小月拉了小明的手，上了廊桥木楼。

五

廊桥木楼上，小明和小月肩并着肩，凭窗而立。

“你怎么认出了我？”

“你不是也认出了我？”

“我刚刚……”

“在哭！”

“我没有！”

“你脸红了。”

“……”

“你是我遇见过的唯一一个往自己身上戴兰花的男孩子。”

“……”

“你小时候说话，比我像女生。”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都已经说了啊。”

“……我真没有哭。兰花是外婆……我才不是在这儿伤月悲秋呢。还有，你有见过我这么高大帅气的女生么？”

“哈~哈~”

“你刚刚说的话，是认真的么？”

“认真的！”

“……”

“那你回答的，也是认真的吗？”

“你说呢？”

“你会离开北京吗？”

“会。如果我们结婚的话。还可以照顾父母。”

 “……”

“你怎么不说话？”

“你说跟我结婚……”

“不是你让我嫁给你的么？现在反悔可还来得及。”

“我才没有反悔呢！只是这一切都好像在做梦一样。”

“要不要我再敲下你的头？”

“不要。你也不要反悔才行！”

“我不反悔。都决定好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不如就今天，今天是个好日子！你看，天上的月亮可以给我们作证。”

“今天不行。得过了明天。”

“明天有什么事吗？”

“明天一早，我要去揍一条歪尾巴大狼狗。”

“那我陪你去，我可以保护你。”

“你把你的手给我看看。”

“……”

“真是个大笨蛋呢！”

“……”

六

小明就叫小明。小月就叫小月。与“明月”无关。

然而，此刻挂在廊桥檐角上的明月，却在这一夜，照见了他们的心事，也成全了他们的心事。

——这是2012年，农历辛卯年八月十五夜。正是中秋佳节。

月圆人圆，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