裱画是非常有趣味的工作,师傅是一个老年人,并不见得比勖存姿更老,但因为他缺乏金钱名誉地位,所以格外显老。
弹棉花在从前是非常美丽的一项工作,那种单调而韵味的音响,工人身上迷茫的汗,太阳照进铺面,一店一屋的灰尘,无可奈何的凄艳,多像做人,毫无意义,可有可无,早受淘汰,不被怀念,可是目前还得干下去,干下去。
勖存姿看着我说:“呵你这奇怪的孩子,把一张张白纸裱起来,为什么?”我笑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我们岂一定要裱乾隆御览之宝。”他笑得很茫然。勖存姿独独看不透这一关,他确信钱可通神,倒是我,我已经把钱银看得水晶般透明,它能买什么,它不能买什么,我都知道。
“‘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姜小姐,我们的眼睛能看多深,看多远?你真的如此相信一双眼睛,瞎子岂不相信光与电,日和月?”
我很震惊,勉强地笑:“勖先生,请不要把我休掉。”他仰起头笑两声,“你这话叫我想起一段故事。”我看着他。“林冲发配沧州,林冲娘子赶进去说:‘你如何把我休了?’你又不是我的人,如何用这‘休’字?”
“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摊手,“世界虽大,何处有我容身之地?谁来照顾我?谁担心我的冷暖,叫我与谁说话?”“我总比你早去,到时你还不是一个人,不如现在早出去训练一下独立精神,你会习惯的。”“我当然会习惯,像我这种贱命,”我还在笑,嘴角发酸,“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最后一步棋子才发挥出来,无谓时不想浪费,现在时间还没到。”
“我喜欢现在这样。”我说。“那么多皮裘晚服与珠宝都心焦。嫦娥应悔偷灵药。”“我喜欢穿大衬衫与牛仔裤。”我说。“为什么?”他问。“开头的时候,为了钱,为了安全,为了野心;到后来,为了耻辱,为了恨,为了报复;到现在,勖先生,请不要笑我,现在是为了爱。我爱你。”我说。
做一个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画,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试完又试,却没人买,侍残了旧了,五折抛售还有困难。我情愿做一幅画,你勖先生看中我,买下来,我不想再易主。”
“你真看得开?”他犹自担心。“我看得有千里开外。”我点点头,“因为我不得不看得这么远。”“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问。“一日一日地过,像世界上每一个人那样过。”我说。“不后悔?”他问。我坦白地说:“后悔管后悔,过管过。”
我发觉我做勖存姿的“人”久了,渐渐也就成为习惯,他们都开始承认我。
我明白聪恕的为人,他永远不愿长大,一直要受宠爱,一直要人呵护,也许这只是他获得更多宠爱的手段。
没多久之前,一块冰冷的钻石便能令我脉搏加速,兴奋快乐,我那时是如此无知,如此开心,真不能想象。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
他又开始担心我在哪里,这证明他真的振作了。
“为什么不写信?”勖存姿心痛地说。“孩子们很少记得父母,”我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一封信,我只不过想看到她亲笔写的字。”“我觉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说过,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乐。”我分辩。“但是我只想看她一封信!”我维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开导。
“小宝,我爱你就是为你的生命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迟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即使不能够,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他喃喃地说。“我什么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把一切都收回来,我跟一切糟老头子并没有两样。”“但你爱我。”我说,“其他的糟老头子不爱我。”“哪个男人不爱你?说。”“直到你出现,没人爱过我。”他感动,我也感动。我们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实地面对赤裸裸相见。
我们对宗教总是向往的,向往死后可以往一个更好的世界,西方极乐,我们渴望快乐。爱是带来快乐最重要的因素,我们因此又拼命追求爱,一点点影子都是好的。我跟家明说:“生命真是空虚。”他微笑,“所罗门王说生命是空虚中的空虚。”“所罗门王?那个拥有示巴女皇的所罗门?”“是的,聪明的所罗门王。”他点点头,“可是你看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但是所罗门王最繁荣的时间,还不如它呢。”我侧转头,我不要听。不是我凡心炽热,但我不是听天由命的人,即使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原处,但花过力气,我死得眼闭。
“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少搭讪。”我说。他没有笑。他只是说:“我难道不正拥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
“有了钱什么都不必怕?”我笑问。“自然。”“我们中国有个伟大的作家叫鲁迅,当时有大学生写信问鲁迅:‘作为大学生,我们应当争取什么?’鲁迅答大学生:‘我们应当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我才告诉你,我们应当争取什么。’假如有人来问姜喜宝:女人应该争取什么?我会答:让我们争取金钱,然后我才告诉你们,女人应当争取什么。”我大笑,“这唤作‘姜喜宝答女人’。”
女人。在最困难的环境中还是忘不了争取男人的恩宠。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