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说出来,我其实不想结婚,我只希望身边有一个支持我、爱护我的男人,我们相依为命,但互不侵犯,永远维持朋友及爱侣之间的一层关系。天下恐怕没有这么理想的营生,但我又不敢放弃他,所以只好结婚。曹禹的《日出》中,陈白露有这样的对白:"好好的一个男人,把他逼成丈夫,总有点不忍。"
雪白亮晶白头至尾的一根白发!我的心像是忽然停顿下来。我颤巍巍地站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完了,白头发,什么都没做,头发已经白了。我该怎么办?拔下所有白发?染黑?抑或剪短?过半晌,我听得自己吟道:"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翟君默默点头,"我以前也来过这里,大学时期同女生约会,此处是理想之处。""女同学呢?""老了。大概忙着挑女婿。"他很惆怅,"当年卖物会中的小尤物小美女,如今又老又胖。"我又将苏东坡的词抖将出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发如霜,"我加一句,"我相信你还是老样子。"
紧张逐渐过去,我觉得一点点高兴,渐渐这点高兴就像一滴墨滴入水中,慢慢扩大,一碗水就变成淡黑色,淡黑,不是浓黑。
刚坐下,有人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直觉的反应便是拂开那只手,且不管是男是女。接着抬头一看,是可林钟斯,我更是怒形于色地瞪着他。可林钟斯尴尬地呆一会儿,忽然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翟君略为提高声音:"下次看仔细些。"可林钟斯欠欠身离开。我连忙分辩,"这个人……"翟君打断我道:"不要再去说他。"我沉默一会儿,"我以前的事……"他连忙说:"谁关心呢?"衷心感动之余,鼻子有些微发酸,尚不忘耍嘴皮子,"以前我拿过诺贝尔奖呢,也不关心?"他侧侧头,"对不起,一视同仁,作不得数,明年请再努力。"我大笑起来,笑出眼泪。
翟君但笑不语。老张又悄悄同我说:"高手,投石问路,那石子掷向他,影踪全无,难测深浅,你不怕?你知道他心中想什么?"我莞尔,"我根本不要知道他想些什么,知道才可怕呢?"
"一般女人觉得我们运气奇佳。"唐晶说:"我却觉得她们条件奇差。"
"你快乐?"她问。"不,不是快乐,而是一种安全感——我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以前一切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我说:"像小时候跟大人逛年宵市场,五光十色之余,忽然与大人失散,彷徨凄迷,大惊失色,但终于又被他们认领到,带着回家,当中经过些什么,不再重要。迷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场内再彩色缤纷,又怎么可以逛足一辈子。我不管了,只要回到干地上,安全地过日子,我不再苛求,快乐是太复杂的事,我亦不敢说我不快乐。"我哽咽,"你明白吗?"
张允信的朋友小蔡说:每个人都应该结两次婚。一次在很年轻的时候,另一次在中年。少年时不结一次,中年那次就不会学乖,天下没有不努力而美满的婚姻,他说,所以要争取经验。
平儿点点头:"与他结婚,是不是你会比现在开心?""是的。"我觉得平儿的问题有理之极,比若干大人(母亲、大嫂、涓生)的话更玲珑直接。"他会不会对你好?"平儿又问道。"会的。"我感动。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用手帕接住。"那么你就比较不那么寂寞。"平儿说。我哽咽中带讶异,"你——你知道妈妈寂寞?""我猜想是。"平儿说,"你常常一个人坐着,不说什么,亦没有笑容。""我以为你已经不再爱妈妈了。"我的泪水如泉涌出。
我直哭到傍晚,眼睛肿得核桃般。翟君一贯地幽默,见到便说:"不用问,一定是灰尘吹到眼睛里去了。"
我朝自己微笑,伸一伸酸软的腰,欣赏一下左右无名指上的白金结婚环,简直不能相信的好运气,如此理想地便结束了我的前半生生涯。至于我的后半生……谁会有兴趣呢,每个老太太的生涯都几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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